王建华
1925年夏天,成都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肄业学生汤道耕只身南行,从成都出发,在云南和缅甸等东南亚异国山野间“穷游”。六年间,赤脚走过的地方,双眼看到的人和事,被他用笔写出,这就是他的处女作也是成名作——短篇小说集《南行记》。
今年是汤道耕(笔名艾芜)诞辰120周年。我用一天时间读完了《南行记》,这一天,也就装下了他六年的流离漂泊和八千里的光脚板流浪。可是,一天时间,又怎么装得下这段遥远的苦旅、这般厚重的文化?
就是这样一场苦旅,艾芜却用平实朴素的笔调,写出了底层人民的艰辛悲惨、质朴淳厚,写出了边地的神秘、异域的风情。这个一边用脚流浪,一边用手书写的青年,人生经历那样崎岖坎坷,文字却又那样富有情味。
《人生哲学的一课》无疑让身处盛世的人们惊讶、愤怒、思索……小说中,被饥饿威逼着的“我”,被迫在黄包车夫、脚夫、小贩、小伙计间讨价还价,只为卖掉身上唯一一双草鞋,以便暂时填饱肚子。然而,拉黄包车需要铺保,当机器厂学徒需要保证金,至于做厨子,更要半夜起来侍候太太老爷……“我”懊丧、愤怒,只得重又走进春城的瑟瑟秋风里。这“人生哲学的一课”,简直就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缩影,让人不得不思考感叹新旧社会的巨大差距。
《山峡中》的“我”与偷盗团伙蜷缩在荒野破庙里,像是被世界抛却了,又像是被世界围困着。本是一群本领各异的劳动者,却成了铤而走险的盗窃者;本应是善良淳朴的乡民,却成了害死同伴的凶徒。“我”看不下去,决意离开。不料,一觉醒来,老头子、夜白飞、鬼冬哥、夜猫子等一干人竟全都不见了,只有灰堆、木人儿和三块银圆,真切地呈现在面前,使“我”疑心身处梦中。这离奇的遭遇,让“我”心头升起的除了遐思和怅惘,或许也有淡淡的希望吧。
而《松岭上》更像一个荒诞不经的梦。“我”没想到,日日陪伴身旁的卖货老头,竟是他人口中的“老妖怪”“老魔鬼”,有着不堪的过往。但那白花花的须发,在黑郁郁的松林中,又显得那样静穆和蔼。
不论是《山峡中》里的群盗,还是《松岭上》中的孤老,无不揭露了旧社会把人变成鬼的罪恶。而《洋官与鸡》中洋官野蛮占地、拆房,《我诅咒你那么一笑》中“英国绅士”侮辱女性,更说明类似的压迫侵害在南行路上屡见不鲜。读完全书,我沉思良久,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艾芜笔下的南国异域,就连山风松涛都在凌厉怒吼。
这样的流浪,哭中带着笑,悲愤中蕴含着希望,艰苦中夹杂着浪漫。艾芜像一个南征的将帅,以笔为枪,横槊赋诗,将南国风情一一勾勒,将家国传奇一一书写。这种饱含情感的书写,让流浪也变得诗意伟大起来。这大概就是《南行记》的最大意义:这一切,有艾芜来到、看见并说出。因此,相比如今匆匆赶赴一地,匆匆打卡,匆匆拍照,匆匆离开的旅行,我更欣赏艾芜的赤脚流浪和如椽书写。不,不只是欣赏,是直叫人心驰神往。
关于路和书的关系,自古就有很多阐述。古人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今人也道“路,就是书”。宋代朱熹谓读书有三到:心到、眼到、口到。在那个动荡的年代,艾芜无法安坐阅读,他只能用“脚到”孤独而艰难地对读书作着自己的诠释,一如他在《南行记》后记所说:“我始终以为南行是我的大学……”
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我要去流浪”的隐秘梦想,只是现实将我们紧紧捆缚。一方面,我们希望像艾芜那样,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另一方面,我们又贪恋安稳舒适的生活。所以,在莽莽丛林和葳蕤庭院间、在忍饥挨饿和暖衣饱食间、在日晒雨淋和养尊处优间,我们总是患得患失,不敢迈出脚步。相比之下,艾芜的义无反顾真是既让我们羡慕,又让我们汗颜。
如今,盛世繁华,交通便捷,当我们坐着飞机、高铁、汽车周游世界的时候,脑海里兴许会浮现出一个孤独而坚定的南行背影,他用脚的流浪和手的书写铸成一座丰碑,提醒着我们始终不要忘记路和书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