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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在从合肥飞往哈尔滨的客机上读完一本书,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循例写下类似读后感般的几行字后,孤独突袭而至。
在万米高空之上,这架挤满人的客机,如飞蚊般在浩渺的天际飞行。邻座的旅客鼾声方一静息,便又打开手机,发出更喧闹的噪声。我们坐得这么近,经历三个小时的旅程后,便不再遇见。世界上这么多人,偶尔经过、相遇,甚至囿于同一空间,毫无意义,不会相识,不被记忆。或许生命本身便是无意义的存在。想到这里,我愈感孤独。
此刻,飞机已在降落。四十分钟后,我将被这只“飞蚊”带降至哈尔滨太平机场。想起2018年4月第一次来到哈尔滨的情景。翻手机相册,找到在哈尔滨中央大街的照片,相册上标记,那是2018年4月14日,距今,已逾六年。六年光阴里铺满我多少行走的足迹与跌倒的痕迹?凫流于时光之水,弄旧了记忆的船帆,锈蚀了曾经的容颜。命运在以怎样的方式回旋流转,被绑缚其上的人永远无法掌控。在黑夜、在深海、在梦境,孤独总是无边无际地包绕在人的周遭。无法逾越,无法穿越,唯有沉溺其中。飞机即将停泊于停机坪的一隅。它在滑行,在做结束前的一番挣扎。万事万物,终有一结。想到此,心钝地一痛。落地了,一个旅程的结束,意味着另一段旅程的开启。周而复始地行走,所踏之路却不会雷同。每一刻,都在告别。无有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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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抵达哈尔滨后,入住太平机场附近的酒店,等待今天飞往建三江的航班。飞机轰隆起飞与落降的噪声渐渐融入朦胧的睡意,直至植入梦境。在梦里,繁冗的现实又在上演,仿佛时间还是那三年,仿佛我还在卫健委工作,大家还在不分昼夜地开会、值班,所有的人的颜面都被口罩遮蔽了大半……
清晨醒来,同室的友人拉开窗帘,露出半窗繁花——窗台上一盆壮硕的仙人掌上嫁接的蟹爪兰花事正盛。昨日午间,影人老李还曾致电,说为我分植了她办公室的蟹爪兰。我忙拍了这花,发给她。可惜,我们没有时间养大一株作为供养基主干的仙人掌,年底,老李将离职。
到机场,等待飞往建三江。清晰记得六年前第一次到建三江机场的情景,那小小的机场,如私人停机坪般,只泊了两架小飞机。那天,我穿着红色的风衣,被风曳下玄,又被风兜进如小城候车室般的候机厅,出门时,映入眼帘的是满目,那天是2018年4月15日,处于江淮之间的家乡小城早已春花烂漫,而那里却还被冰冻在寒冬。今早从酒店到机场的途中,我看见路边的柳枝才舒展,红梅花初绽,而白杨的枝干还光秃秃的,尚未萌发新芽。我再一次有幸地返回到早春,车转入机场时,又一树李花拂窗而过。
此刻,又经历一个半小时的飞行,抵达建三江机场,又重复六年前被风兜裹的经历,坐上了由机场至农场的路途。窗外,草刚泛青,稻田被水养着,等待育苗。土地自由地铺展,没有村庄、没有河道、没有山峰,只有一条寂寞的公路蜿蜒着,探向未知。所有的树都以缄默的姿态耸立着,绿色还在孕育中,偶有一抹鹅黄立在柳枝,一晃而过,尚不真切。相较哈尔滨,建三江的春天退得更后。如果视野足够广,人便会发现,时间绝不是线性的,它折叠、回旋,甚至神秘地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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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三江的黑土地上徜徉了三天,即将踏上归途的那夜,我被某种情绪掳去了睡眠,直至白昼之光染亮窗棂。掀开窗帘的一角,那株匍匐在我窗外的毛樱桃树,喷薄出缀弯枝条的繁花,于曦光中如白雪般耀眼。那一刻,是凌晨三点钟,我在中国最早沐浴阳光的地方,等待日出,见证花开……三天前,那株毛樱桃上的花苞还像一个个被裹紧的包袱。而今,每一朵花都充分绽开了,就像人笑得露出八颗牙齿那般展出了花蕊,这株小小的毛樱桃与好客的建三江人一样热情,张罗出最盛大的花事献给我们这些即将离别的客人。
午餐后,建三江作协的李一泰主席护送我们到机场,与他同行的,是他快十岁的孙儿。我惊异地发现六年前那个依偎在奶奶怀中的懵懂小儿,已成为诗歌朗诵会上大方朗诵爷爷诗歌的文艺少年啦。在成人身上缓缓游移的时光,会在孩子身上大力地扩展,让人被它改变事物的力量所威慑。
从候机厅走向如旷野般的停机坪,浩风猎猎,推攘着拉扯着走向客机的我,这样野性的风令我感到亲切,我想到许多年前去农村走亲戚,离别时被挽留的情景,在建三江,风都是懂人情的。
历经一个多小时的飞行,抵达哈尔滨,在哈尔滨机场等待七个小时后飞往合肥的航班,再经历三个小时的飞行,这一场旅行将在次日的凌晨告一段落。
我坐在哈尔滨太平机场的候机厅,捧着一本书,周遭的嘈杂纷纷隐遁。在不产生关联的陌生人群中,无论环境多喧闹,都不会对我构成干扰。在我读完一本书,写完一篇受访稿件后,归途的时间还略有盈足,我把它赠予睡眠。在午夜的客机上,我陷入比海还深的睡眠。飞机降落时,我从梦境里走出。张开眼,看见自己正被紧紧地捆绑在座椅上,舷窗外是茫茫天际。许多年来,我以这种被捆绑的姿态飞过了万水千山,时间与距离迢迢,往事与故人如坠梦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