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月之交,天气是一半阴雨一半晴。满眼的绿,是一场飓风,是一片海洋,把所有的空隙都填满。山竹笋,探出了脑袋。
山竹笋是家乡人的叫法,学名应该是石笋,笋箨棕紫色,带有黑点,斑斓的样子。笋箨的纹路清晰、明朗,摸上去是轻快的粗粝感。山竹笋亲近人类,路边、熟地边最先出现它们的身影,植株壮壮的,很肥硕。走路之际,干活之余,采一把,便是盘中餐。
笋以鲜为贵,受到我们的隆重对待。或混着腊肉成煲,或清炒,或与腌菜混煮,无论怎样都是春末夏初的一锅鲜。我们端着饭,往碗里夹几段笋,大口大口地吃饭,是记忆里初夏的情形。
渐渐地,采山竹笋成为一场盛事。待它们成片地长,人们便暂且按下农活,往笋事里赶。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片长满山竹笋的竹林。有人连续几年在某个山坞里采山竹笋采得钵满盆满。有人在稀稀拉拉的杉木林边的竹林里大获丰收。每年,我们采山竹笋的路线好像也是固定的。我专门找“牛水塘”下那一片竹林。“牛水塘”是一个供牲口饮水的塘,不知形成于哪时,浅浅的,像一口锅,水边长着一些杂草,水很是清冽,长年不断。那片竹林茂密,但植株不高,密匝匝地长在悬崖的边上,叶子带一点枯黄,大多数人以为长的笋细小,理所当然地忽略了它。我还未接近竹林,就看到竹林边缘长着的山竹笋,还是以前的样子,粗粗壮壮,笋箨深褐色。不待采完一棵,另一棵已经映入眼帘,手的速度跟不上眼睛的速度。不到半个小时,就采了满满的两兜。坐在竹林边的崖壁上休息,心里是满满的成就感。山风吹来,送来悬崖之下的鸟鸣。丛林中的油桐花开得正旺。
采完山竹笋,夏天拉开了大幕,笋事就了了,但我外公还自种了一片黄皮绿筋竹,家乡话叫石竹。竹子长在屋后稀稀疏疏的松树林中,与一片梯地接壤。相比山竹笋,石竹笋的植株更大,笋也就更肥壮,笋箨是亮眼的黄褐色,排列得稀疏,每一片笋箨带一点小芽,有不修边幅的意思。
如果说采山竹笋是紧锣密鼓地追赶,采石竹笋则是不紧不慢的雅集。石竹笋不集中生长,拖拖拉拉,这里冒一棵,那里冒一棵。某个傍晚,已是夏深。干农活回来的外公拿着两三枝石竹笋,说是在地头采到的。外婆说一句“那又有得吃了”便乐呵呵地将其加工成一道美食。
笋本应是稀奇物,出现得太过频繁则不贵。石竹笋深谙此道,它们步履晃晃悠悠,把生长时间拉得长长的,也把我们吃笋的时间维持得很久。大豆将熟时分,蝉鸣已热烈。外公又采回一把笋,说:“这是败余笋。”所谓败余,是方言,大概如花之将谢,树之将枯。
那一顿饭也就吃得小心翼翼。外婆将一块上好的笋块夹到我碗里,说:“要明年再吃了。”
吃完这一顿,苦夏已至,温和的日子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