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远离家乡,亲人的信会一封一封地追赶着你前行的脚步。那些来自村庄的信件,让我们的内心如此温暖,虽然我们离开了家,却有着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你,让人放不下、舍不了。那些写在纸上的字句,是温暖的,像喁喁耳语。那些话语,浸润过迢迢驿路的日和夜,走过山一程水一程的风和雨,送来,拆开,展读,熟悉的话语就重了,情义就浓了。有信,真好。
远离村庄,曾经生活过的村庄,也会给你写长长的信,一封又一封,捎来乡音乡情,也捎来绵绵的乡愁。
村庄的来信,写在村庄绵延的层层屋脊上,句子像瓦片般排列整齐,表情严肃。我怕读这样的信,却又时时想念那些严整的句子,从而喜欢那些藏在严整词句里的脉脉温情。大伯家屋顶上的板瓦,像大伯的为人,一板一眼地直截了当,在雨中叮叮当当地响,像大伯不多的话语,直来直去。三爷爷家屋顶上的小瓦,弓起腰身,像藏了满腹的心事,也像三爷爷常卷握在手中的线装书,写着字字句句的道理。老太爷家屋顶上的瓦松绿了,又枯了,像老太爷的几茎白须,在风中飘拂。五老太太家屋子上的草顶,一片霜白,霜白的草顶上有几株青青的草,像五老太太豁牙的口中偶尔冒出的几个清晰的词语一样,断续得让人费解。
村庄的来信,是村庄翻过的一页页白天,和连接白天的一个个夜晚。那些白天连着夜晚,夜晚连着白天,像走马灯似的,不停地轮转,循环往复,从不停歇。信里写满了春夏秋冬的更迭,信里也写着布谷催耕的殷殷之情、蝉鸣长夏的无端烦躁、秋虫促织的声声急促和雪压竹枝的匐然有声。
村庄的来信,捎来了老祖母的唠叨。那些唠叨写在老祖母慈祥的脸庞上,你读不到上面的一字一句,但看到了老祖母的脸和眼睛,你就懂了,那些讯息隐藏在了老祖母浑浊的目光和密布的皱纹里。祖母的唠叨里,是袅袅而上,飘摇不定的炊烟;是蜿蜒曲折,哗然而去的小溪;是连绵起伏,错落高低的远山和近岗;是一块块的水田和田间的泥埂;是略显凌乱的村庄。那些凌乱、深浅的线,也像我记忆中的村庄,已经模糊得难以辨认了。在祖母时常唠叨的口语里,表述最准确的还是她最熟悉的东西。勾头深思的是稻穗,尖尖长长的是辣椒,圆圆扁扁的是南瓜,大而圆的是西瓜,细而长的是豆角。在祖母的信里,读到了昔日的餐桌简素和农家生活的日日琐细。
村庄的来信,写下了村庄的晨昏朝夕。信里的清晨,一缕阳光在东河的河面上,明亮地晃了晃,惊飞了栖在水田里的几只白鹭,白鹭飞向了远处的稻田,远方的山坞。中午的村庄,人们进进出出,热热闹闹。老牛背负残阳踱过村东的石板桥,悠闲地向村庄走去,在桥头的乌桕树下甩了一个响鼻,像是一声叹息,太阳就要落山了。傍晚的老槐树下,是村庄最安详的时候,人们三三两两地走拢来,有的捧着饭碗,有的拿着茶杯,有的夹着一根香烟,沉浸在自己喷吐出的烟雾里,陶醉着,他们聚在一起,话语长一句短一句,声调高一声低一声,像此时的斜阳,温柔而又静谧。
村庄的来信,写满了四季的宁静,写满了植物的荣枯,写在了我此刻抬头仰望的天空里,如一片飘然而过的云、几只飞过的鸟、一阵难以捕捉其踪迹的风,却写满了我们淡淡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