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迟子建小说集《东北故事集》
《东北故事集》是迟子建新近创作的三篇钩沉东北的小说,以其不寻常的历史纵深感,与人命运感无缝对接,使小说的宽度和厚度大大拓展,呈现出大家风范。全书虽是不同的人物、不同的地点,却都与历史相关、与人性相关,讲述了“那些隐匿在冻土深处的故事”。
对一位创作40年的著名作家而言,把一部作品写短,其背后是故事结构的调整、叙述语言的精练乃至创作习惯的重塑。书的开篇之作《喝汤的声音》,讲述了海兰泡惨案幸存者哈喇泊一家三代人在黑龙江畔的传奇故事,其中穿插了“我”与前妻的点滴以及小酒馆主人身世故事。哈喇泊家族的最大特征是没有一个好牙齿,因而习惯喝汤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家族的一大特点。哈喇泊是家族的第三代,他喝汤的声音穿越过去、连接现在,以及他和祖辈的生死传奇和爱恨情仇,让我们深刻感受到历史的残酷与人性的光辉。迟子建“写的时候不停地捶打和挤压它,不断地‘收’,让一条河瘦身为溪”。
《白釉黑花罐与碑桥》的故事背景推至宋徽宗时期。作为宋代艺术巅峰的不二代表,宋徽宗身上有太多的光环,但属于他的时间线,或许在被掠到北境之后就戛然而止,最起码是在正史中,属于宋徽宗的时间大概结束了。被剥落掉政治的外衣之后,宋徽宗的艺术光辉才正式显现。作为美学造诣极高的皇帝,他政治上的陨落是其艺术上的升起,在中原帝国的陨落却在无形中把艺术的光辉带到了边疆。故事与历史的链接处,是宋徽宗宋钦宗被掳至五国城后发生的,文学异于历史的是,它给了人们想象空间。在白釉黑花罐与碑桥存于今依兰这个叙事空间里,徽宗钦宗作为在中原王朝的统治者,也成了文学叙述的背景。细品之下,颇有意味。
篇幅较长的《碾压甲骨的车轮》,将现实与历史融合,通过一位落马官员儿媳的视角,讲述一段神秘而又奇幻的故事。叙述中走进历史的罗振玉、刘鹗,在帷幕后注视着世间的一切;而现实中落马官员的儿子、主人公的丈夫李贵因去寻找那只碾压过甲骨的车轮,也以通信方式出现在读者面前。信中李贵描述那只碾压过甲骨的车轮,因某种机缘接触过车轮遭厄运的人们,给这只车轮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随着蚕茧被抽完,最后的真相令读者发寒。
三篇小说均以历史为叙述背景,用小说文本实现与现实的对话,形成历史与现实的双重叙述。文本都采用大故事套小故事手法,大故事是现实,是主人公“我”的经历,套着小故事是历史与家族。这种结构让实写与虚构巧妙地结合,将多代人的故事压缩,其中强者与弱者的碰撞、转化,不同人物的际遇,以及他们曲折的人生经历,都在叙述中占据一席之地,使小说在艺术上达到广度与深度的结合。
迟子建在后记中说:“因为工作岗位变化,写作时间刹那间变得碎片化,一度让我非常焦虑。以往我可以心无旁骛驰骋于小说中,现实世界反而像虚构的;而现在我被结结实实打回现实,夜里连梦都少了,只能见缝插针进入文学天地。”学者张学昕也评价:“从一定意义上讲,迟子建的小说就是一部百年东北史。充满了个性、灵性、智性以及多重的可能性。”迟子建将“东北史”的特点发挥到极致。她是很会讲故事的“说书人”,她的东北故事涌动着记忆中和想象中的万般景象,文字飘忽着若有若无的意象,构成她写作的精神内核。无论是《喝汤的声音》里,哈喇泊的多次离婚,张雪二次婚姻的不幸;还是《白釉黑花罐与碑桥》里文物鉴定专家的两次婚姻;《碾压甲骨的车轮》里公公的婚外情,“我”丈夫的失踪,迟子建都用细腻的笔触,描画了现代人婚恋上的变化,以及婚姻对生活带来的影响。
迟子建说:“作家和读者最曼妙的相遇,一定是在故事中。”她的文学想象从来都不缺生活温情和对现实的关爱,但现在热衷于以魔幻之水浇灌想象的大树,在抚摸历史褶皱时,追寻别样的精神解读。她很想告诉读者,书写历史的意义不在于史实的再现,而在于对生命情感的重新认知。
在熟悉与陌生中出入,在历史与现实中穿越,在虚构与真实中腾挪。以最诚挚的善意为读者捧出那片黑土地的礼物,让寒冬不再凛冽,于艳阳中感受文字的温暖。这正是广大读者喜爱《东北故事集》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