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深深地怨尤母亲,缘由生活里很少享受到呵护备至的母爱。
烽火连天的岁月,我出生了。为了拯救敌机轰炸下的伤残人们,母亲也要奔赴战地医院。每每出门之前,她就用布带把我绑缚在小板凳上,担心在无人问津的家里爬出门外。幼小的我在沉沉的寂静中惊恐寻觅,白天呆呆地看门缝里的一线天,夜晚傻傻地瞅窗纸上的朦胧影;……只听妈妈回忆,天亮赶回家,慌不迭地抱起游丝一息的我。可是,片刻的喂哺旋即归于沉寂,妈妈重又穿起沾有血迹的白大褂……
新中国成立后,渐渐长大的我,如同一棵岩石下的小草。父母特别忙碌,但也不忘关注子女成长。为了防止社会思潮的是非难辨,母亲动辄检查书包,发现乱七八糟的小说会一把抽出来,严禁翻阅。平时如有老师反映调皮捣蛋,学业退步,轻则罚站墙角反思,重则跪搓衣板。常常是含泪的眼,怨恨地偷偷一瞥母亲的背影。可母亲说,她看重孩子长大后飞出家门的安全,不怜悯稚子嚎啕大哭。那个时候,我一门心思就想逃出家门,曾经哭闹过,也曾经出走过,渴盼着外面那五彩缤纷的世界。自然,母亲也为我的顽劣和不逊而常常心绞痛。尚记得一个哥哥,非常聪明可爱,十六岁那年,就能够制作看见月球的天文望远镜,在“科学大众”上发表设计的新型计算尺。可是在一次航模活动中,和嬉闹的孩子们相拥着,跳进了游泳池,就再也没有出来。等到辅导员发现时,人已经面容发紫浑身软瘫,负责人慌忙给母亲打电话,而她正在手术台上抢救一个生命垂危的婴儿。进退两难的母亲只得吞咽着苦涩的泪水,直到小病人响亮地啼哭宣告生命归来,来不及脱下白大褂随即疯狂地奔向近在咫尺的急救室。可已经晚了,她只看见儿子睁着无神的眼睛看着她,恍惚听见孩子的埋怨:“妈妈,怎么不来救救我呀?不来救救我啊?”母亲抱着哥哥仍有体温的身体,欲哭无泪,愣愣地发呆,只是一遍遍地喃喃低语:“妈妈来晚了,来晚了……”我震撼了,短短的半小时,托起别人家一个鲜活生命,失却自己心爱的儿子。看她抽噎无声,一夜之间,满头青丝化为秋日霜。啊,人世间有多少个半小时,唯有那一刻,把我那无知的怨恨都消融为浓浓的情!几十年后,那些在她手下起死回生,转危为安的万千孩子,纷纷庆贺她八十寿辰。老太太眼中闪烁一泓波光,轻轻地叹息:“那一刻终究还是无法弥补的痛!”被北京的大学录取了,母亲送我到家门口。她笑嘻嘻的,为了有个出息的女儿;我也笑嘻嘻的,为了能够走向自由天地。就在满心喜悦地奔向火车站,下意识地回眸一望,突然发现母亲的身影隐在一棵梧桐树后,一绺头发散落到突显苍老的前额。我浑身一颤,觉出一点泪光,灼灼地射进心窝。笑凝固了,青春的心第一次感受别离的忧伤,忧伤也载不动的沉甸甸母爱!
我长大了,做母亲了,女儿也长大了,也做母亲了。当我抱着外孙女面对老母亲,她满脸皱纹弯弯,似乎母爱就从每一道褶缝中喷溢而出。慈爱地低吟摇篮曲,啧啧有声地亲吻小脸蛋。那份快乐,那份惬意,好像抱着幼小的我。人世间真有灵魂啊,此刻我那灵魂翩翩地飞回几十年前,搂住妈妈:“妈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