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蓑衣,我喜欢它的绿,特别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古绿。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青与绿,形成绝美的搭配。在唐朝的一个春天,一位钓者隐没在山水的青绿里,像一滴石绿溶在水墨丹青,蓑衣外,桃花在飞,绿水在流,风斜斜,雨细细。一身蓑衣的他,是那么的野性、旷达、自在。
编织绿蓑衣的原料,来源于蓑草。它细软、中空、凝碧,雨浇不透、雪打不折、霜敷不烂,仿佛天生为蓑衣而活。在渔樵耕夫看来,刈一片青草,采用手工方式编织一件蓑衣,好比草莺衔草结窠一般,天性使然,与生俱来。诗经《小雅·无羊》云:“尔牧来思,何蓑何笠”,瞧!在古时,就连放牧的人,也有一蓑一笠。
蓑衣一般分为上衣和下裙,上面的叫“蓑衣披”,下面的又叫“蓑衣裙”,方便甩开膀子干活,利于迈大步子行走。在制作蓑衣前,先用捣衣棒将蓑草轻轻捶打,使之绵软,宛如一束柔顺的绿发;然后,将蓑草搓成一缕缕细线,又将其中一部分细线搓成一股股蓑绳,以作编织之用;随之,根据领口大小,将蓑绳绾成一个圆圈,在其上结成一条条经络,并用勾针穿上蓑线,开始编织。
制成的“蓑衣披”,有着好看的坎肩,披在身上,洒脱飘逸,仿佛金庸武侠小说中的神雕,有一种江湖侠士风范;而制成的“蓑衣裙”,则有一种古人的意味,令人想起先秦的《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是那么的极简、朴素、逍遥。
起初,蓑衣是一抹亮丽的鲜绿。那时分,草汁被风日晾干不久,带着新鲜的草香。可以想象,披一身蓑衣的人,从柴扉走出,就向世人表明了他的身份。披上蓑衣,就成了一位裹草率性而行的赤子,熙熙攘攘的人间道场,纷纷扰扰的名来利往,皆可作冷眼看,“蓑衣箬笠,更著些儿雨。横笛两三声,晚云中、惊鸥来去。欲烦妙手,写入散人图,蜗角名,蝇头利,著甚来由顾。”
关于这一点,不像光武帝刘秀的老同学严光,他不愿接受前者的邀请去朝廷做官,竟跑至家乡的富春江上垂钓归隐。然而,他的这一招轻易被识破,原因是他垂钩时老穿着一件羊裘。这哪像一位纯正的渔者!最终,落了个“作秀”的笑谈。倘或换上一件蓑衣,成为“孤舟蓑笠翁”,小隐隐于野,到哪里去觅。为此,后人有诗云:“一着羊裘便有心,惹得后人说到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
随着时光的浸染,蓑衣的绿色不再打眼。它,慢慢走向成稳、内敛、平和,岁月悄悄给它涂上了一层包浆,像极了一个历经沧桑的中年男人的性格。“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是苏东坡的旷达、笃定、乐观,也是他走向成熟的标志。
蓑衣,属于民间,游走在草泽阡陌,成为旧时乡间的一道风景。它存活在浩如烟海的古诗词里,俯拾皆是:“细雨桃花水,轻鸥逆浪飞。风头阻归棹,坐睡倚蓑衣。”“软绿柔蓝著胜衣,倚船吟钓正相宜。蒹葭影里和烟卧,菡萏香中带雨披。”“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就连牧童,也从小与蓑衣为伍,是那么的天真无邪,“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岁月催人老,也催蓑衣老。老了的蓑衣,色泽虽然仍是绿的,但那是一种沉凝的古绿。古绿里,藏着光阴、藏着故人、藏着心事与秘密,藏着欲说还休与白云苍狗;落满了风声、雨声、雷声、雪声、笛声,鸟啼声、流水声、牛哞声、虫鸣声、雁叫声。它的身上承载着世事沧桑,但它沉默不语。它老了,主人不再穿了,于是成了一种怀念、一种珍藏,静静地挂在粉墙,纪念逝去的光阴,装饰人生。
——而今,它们大多挂在乡村博物馆里,成为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