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一个古董般的词。它从日子里消失足足三十年。一提起,便是天老地荒的怀旧气味:遥远的“从前慢”、陈旧的琳琅与温暖。
大排门,石头房,长柜台,老摆设,整个儿一帧温柔敦厚的历史场景。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贫乏清苦的日子里,供销社绝对称得上人间繁华地。它蹲在村子中央,岁月安详的模样:窗是玻璃窗,门是一块块木板安插起来的大排门。门两旁墙壁上常年刷着八个字:发展经济,保障供给。我们不懂其中意思,只觉很抽象、很高深。每年春天,那大字会被细涂一遍,焕然有种新生的欢喜。
进门,一长溜柜台隔出两个空间。柜台里的人,像王一样守着他们的江山。副食品柜台,是气味与美食的“信息库”:烟酒糖茶、饼干罐头、油盐酱醋、水果咸菜……吃的喝的应有尽有。酱油、醋、香油、散酒,置于柜台下几口小瓮里。咸鲜的、酸甜的,又是家常、浓郁的气味,倦怠慵懒,多元交融。厚厚木盖子也盖它不住,一派深邃说不透的供销社味道。
每次拽着娘的衣襟进去,我都会踮起脚尖儿,两手扒着柜台,仰头望向副食货架。饼干、江米条、水果、糖块儿……我的下巴搁在柜台沿上,滑过来滑过去,眼神儿集中,痴痴凝望。娘有时买完东西剩一两分钱,便买两颗糖球儿往我嘴里一塞。饕餮之望顿然满足,舌尖儿上荡开甜蜜欢快的旋转,轻轻一吮,真甜哪。
那时,打醋买酱油的家务活,我最愿意干。逢领到任务,我一手握瓶,一手攥钱,飞奔而去。进门把瓶子奉上,说清“5分钱”的;看售货员捏着勺把儿,从瓮里舀出酱油、醋,轻顿一下,倒进漏斗。酱红或透亮的液体,沿瓶壁缓缓下行,电影镜头一样奇幻。
上小学头一天,娘领我去买纸笔。我如受了恩宠,第一次感觉供销社也有我的“天地”。是的,我发现了各式漂亮铅笔、带香味的橡皮、玉米形状的钢笔、小鸟儿形状的铁皮小刀、圆形卷笔刀、铁皮文具盒……可娘看来看去,最后只买了两张1开的大白纸,一杆六棱铅笔。
我嘟着嘴不开心。我多想要一杆带橡皮的铅笔呀。娘说:橡皮铅笔费钱,是“秃头”铅笔的两倍哩。
夏天来到,货架上的透明塑料凉鞋让人眼馋,与家做布鞋比,它们颜色鲜亮、玲珑剔透,美得震人心魄。可我自知,一元五角钱的价格,属实有点贵,贵得我根本不敢开口跟娘要。凉鞋梦想年年升腾,年年落空。
唉,那时的渴望和无奈……供销社,默默旁观着一个孩子的忧伤。
三年级时,我参加县里小学生作文比赛,意外获一等奖,奖了十支铅笔一个文具盒。娘开心之余,到供销社为我买回了凉鞋。橘红色透明的、搭袢儿凉鞋,一上脚,足下生辉,腾云驾雾。
可,仅半天,鞋扣硌破了脚踝。娘用布条儿包住金属鞋扣,又简单缝几针。好了,温温软软的,整整一个夏天,除了夜晚睡觉,凉鞋再没下过脚。终于,鞋带断裂,袢子也坏了。第二年,鞋小穿不得,凉鞋被妹妹欢欢喜喜回收。娘找根铁棍在火上烧红,断裂处一烫,“呲”的一阵青烟,鞋帮鞋带又粘合在了一起。两朵彩云般的凉鞋,被妹妹细心呵护着,穿了一个夏天。
供销社的小人书,算得上我读书写作的引领者。一本接一本,它们不断打开未知的远方世界,引着我向前狂奔。有次,我去买一本《英雄少年》,看看定价一角八分,我却只有一角钱。售货员说:没关系,你去想想办法吧,这一本我给你放起来。
村里孩子有生钱的法儿,十几天里,我起早贪黑去山上捉蝎子、刨药材。换来的钱不仅买了小人书,还给娘买了一管牙膏、一把梳子,给弟弟妹妹买了冰棍儿。
有次我去供销社买本,恰遇到外村的四姑来买化肥。她看到我,说:红儿,你等等,我买点吃的给你。
我说:不用的,姑。我都长大了。
她二话不讲,上来扯住我,对着柜台里说:称一斤饼干。售货员麻利称了饼干,草纸包好,线绳儿捆住,递过来。她转身扯我出门,忽将饼干放台阶上,自己一溜小跑儿跑开了。我听她边跑边喊着:红儿,饼干儿给奶奶尝尝,我有活儿干,不回家啦。
我拿起饼干,呆呆看着姑跑远、跑远。
时光流逝,漫长的岁月那边,供销社,已晕染成一种模糊的年华背景。也许,它从未真正离开过我们的生活,但在于我们,它却是一种遥远的生命记忆。
江山不语,岁月永新。亦陌生,亦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