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童谣萦绕耳际,年味弥漫开来。
小时候,总巴望着过年。进入腊月,门廊下挂满了香肠、腊肉、腌制的鸡鸭鱼,一串串重笃笃的,那是大人们给“年”的献礼。白天,它们悬挂在门廊下或院子里两棵树之间的铁丝绳上晾晒。我们只能眼巴巴地仰望着那“晒”在门廊上的美食淌口水,不过没关系,我们很快发现了替代品……屋檐下悬挂着晶莹剔透的冰凌,我们称之为“凌锥”的宝物,找个小石子,瞄准一只大凌锥,甩开膀子扔上去,“嗵嗵嗵”,几只被打残的凌锥,跌落在地,碎成了冰块。我们争先恐后地扑过去,争抢锥尖,抢到的家伙,得意地用乌七八糟的小脏手握住那块冰,夸张地嘬着那尖儿吮,仿佛它比糖还甜。总防贼般盯着我们的大人,那会儿正忙着炸焦叶子、蒸馒头、做圆子、酥鱼,我们这帮因“年”而被特赦的“小贼”,获得了自由,在大院里疯跑着,在环校渠的冰面上打陀螺、滑冰,到小树林子里爬树、捣鸟窝,不用做算术,不用背古诗,不用写大字,满脑子只有一个“玩”字!
到了腊月初七,家家开始泡糯米、洗红枣、剥花生、簸豆子,我们嘴上抹蜜似的,从这家窜到那家,衣袋里装满了花生、红枣和瓜子、糖果,美美地吃完、玩好,回到家,凑到煤炉旁,炉子上那只大钢精锅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还想再探究竟,大人不允了,大喝一声“快洗洗睡去”。嘻,只要不是“快写作业去”就好。磨磨叽叽去洗了睡了,第二天醒来时,便闻到一股甜甜的枣香。被馋虫勾着,麻利地起床。那些前晚装进锅里各自为政的水、米、枣、豆们,被炉火煨成了彼此相融、密不可分的粥。那时,初学写大字,亦刚识得“粥”字,我用毛笔饱饱地蘸了墨,在纸上写“弓米弓”,字合不拢,不成一体。爸爸说,要收紧了去写,就像水米豆煮成粥,彼此黏在一起那样。煮了一夜的腊八粥真黏糊呀,用大铁勺舀出来,盛在雪白的瓷碗里,碗口一圈红色的梅朵儿,衬得那碗琥珀色的粥如画册上的美图。小孩子重味轻色,并无欣赏美的雅兴,只贪婪地埋头喝粥,忽遭一烫,也不哭,伸伸舌头吹吹气,再埋头去喝,直吃得鼻子脸上都是黏糊糊的粥,用袖子一抹,心满意足地出门耍去。
某一年腊八,大雪封门。吃罢腊八粥,我要出门找小伙伴疯玩时,被大人捉住,困在屋里。百无聊赖,看大人在煤炉上架了铁锅,炒葵花籽、炒花生。铁锅里放了沙子,大人用铁锅铲反复地翻炒,锅里噼里啪啦地响,焦香味终于冒了出来,大人拿只盛了盐水的碗,慢慢向锅里洒,此后又是毫无花样的翻炒。那个过程缓慢无趣得令我抓狂,太久的等待消耗了我的馋意。即便炒瓜子的香已袅袅,我也不愿再忍,挣脱了父母,打开门,冲进雪野,在松软的雪地上跑啊、跳啊,团个小雪团吃呀。拥有自由比享用美食更令人快乐。
原来,在雪地里撒欢儿的可不止我一个,跑到前院的楝树下,小伙伴鹏鹏已经猴在树底下准备捕鸟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爆米花,把它们一颗颗立在雪地上,一只竹篾编制的筛子在他身后,他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支弹弓,他示意我退后噤声,然后拉我躲在树干后“侦查”,他那副神神叨叨的样子令我很不屑。我躲了几十秒就宣布退出,哪里来的鸟?还侦查!我离去时,弯腰从雪地里抠了几颗冰凉的爆米花“诱饵”塞进嘴里,扬长而去。
路过伙夫丁伯伯的住所时,我闻到了一股诱人的奇香。推门进屋,丁伯伯正坐在土灶后面拉风箱呢,丁伯伯是我儿时居住的那所校园食堂的伙夫,食堂有一个很大的土灶,那灶上有两个巨型铁锅,一个用来煮米饭,一个用来炒菜。和我们家的煤炉不同,丁伯伯的灶不吃煤球吃柴火,断树枝呀、干茅草呀、秋天的落叶呀,统统成为“柴火”,把柴火塞进灶膛里点上火,很快就能把锅里的饭菜激得呼呼叫。那灶是我最为好奇的所在,可惜,对我非常友好的丁伯伯,却不允许我靠近他的灶膛。那会儿,丁伯伯边拉风箱边吹口哨,见我这个不速之客闯进门,他止住了口哨,问我冷不冷。我说冷呀,丁伯伯让我烤烤火吧。他笑我是个小鬼精,却不许我靠近灶膛。他让我站在边上背诗,我扭着脸赌气说:“不会!”“‘母鸡抱小鸡,木兰大步走’都不会了呀?”丁伯伯说。“什么呀,那是: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背完诗的我,获得了丁伯伯的零食奖赏!
这时,我爸推门进来,他端了一碗炒好的瓜子送给丁伯伯。那只豁口的蓝花大碗是丁伯伯给我们家送元宵面去的。那时候,邻里间爱分享食物,分享的器物归还时,从不空着。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里,人们并不乏分享的热情。爸爸见我吃得正欢,沉了沉脸,拉我回家。回到家,我听到爸爸妈妈商议着,要给丁伯伯一条咸鱼。“老丁一个人拉扯个孩子不容易,囡囡还总去吃他的。”
雪过天晴,家家户户又把香肠、腊肉、腌制的鸡鸭鱼拿出来晾晒,丁伯伯家那原本光秃秃的门廊上,挂着一只瘪眼睛的鱼和一串腊肉。丁伯伯的女儿燕青靠在墙根下晒太阳,她不时用生了冻疮的暗紫色小手,从罩衫的口袋里掏出瓜子送进嘴里,“噗”她吐一口,几瓣瓜子壳就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地上还有残雪。大人说,待雪化掉,就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