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张其文并没有接手机。他在关门山上栽板栗,是被妻子宁霞给搡醒的。他拿手在床头柜上摸,没摸到。原来,手机被从窗帘缝隙潜进来的一线月光缀在录音机后面。
来电显示:单方远。
张其文一激灵坐起来,他知道单方远是自己的帮扶对象。他是县委编办的干部。
单爷,您有事?
没事。主要是睡不着,想让你陪俺叙叙话。
张其文吁了一口气,仰面躺下说:好啊,单爷。
俺从小就能说,“土改”斗地主那年,俺还不到10岁,爬上台,说得嘴角冒白沫……
嗯……
单爷说一句,他嗯一声。他嗯一声,单爷说一句。
王正刚去逝那一天,1967年5月21号,俺去县城卖木炭,俺担着木炭,大街小巷走个遍。俺逢人便哭,边哭边说,老天爷,不睁眼啊……后来,听说王正刚不到10岁的儿子过继给了一户姓张的人家,俺又大哭一场……
王正刚是谁?猫在张其文身边刚从外地嫁过来的宁霞问。
张其文迟疑一下,才把嘴竖到宁霞的耳门上:从前的县委书记。县志上说,他宽厚待民,深得人心。说完,他又把嘴捂到手机上,接着嗯。
嗯像催眠曲,终于把单爷“嗯”进梦乡。单爷没等张其文说再见就挂机了。
第二天深夜,张其文的手机又响了,单方远依旧用十分肯定的口气说:没事。主要是睡不着,想让你陪俺叙叙话。
张其文笑着说:好啊,单爷。
俺从小就能说,“土改”斗地主那年,俺还不到10岁,爬上台,说得嘴角冒白沫……
单爷说一句,他嗯一声。他嗯一声,单爷说一句。
王正刚去逝那一天,1967年5月21号,俺到县城卖木炭,俺担着木炭,大街小巷走个遍。俺逢人便哭,边哭边说,老天爷,不睁眼啊……后来,听说王正刚不到10岁的儿子过继给了一户姓张的人家,俺又大哭一场……
嗯……
嗯像催眠曲,终于把单爷嗯进梦乡。单爷没等张其文说再见就挂机了。
张其文留意一下通话时长,45分钟。安师大研究生刚毕业的他自然知道这是一堂课的时间,但他不知道,像这样的课会一直上下去。
某天夜里,手机嘀一声,张其文知道“下课”了,他张开嘴巴深深吸口气,但没等他把气呼出去,宁霞开口了:你给他买手机,我没意见。你给他充话费,我没意见。你对他比对我爸还好,我也没意见。可你夜夜和他通话,我真的很有意见……你能不能告诉他,不要天天夜里打电话了,或者你干脆把手机关掉。
张其文笑笑说:没事。说完便进入了梦乡。
梦乡里全是月光。当然,也有大海,海水被月光撩拂得不行,漾着一层浪花,而张其文却鼾声如潮,但海潮并没扑灭宁霞的愠怒之火。她揉碎挂在自己眼角上的泪珠,猛地按响录音机,萌萌哒天团卖劲地唱道:说好不哭,说好不哭……
宁霞还在哭。
是萌萌哒天团把藏在窗帘里的睡意唤出来之后宁霞才止住抽泣的。而单爷的电话,一天也不曾消停过。
这天夜里,张其文准时醒来,习惯性地去摸手机,却忽然不习惯起来,因为,手机没响。单爷是一盏快熬干油的灯,他在想。刹那间,一种无法名状的焦虑转化成了血液的奔袭,他一骨碌爬起来,抓过手机猛捺,可无论怎么捺也捺不出单爷的声音。
他还在不停地捺,然而,不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就是“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张其文穿衣下床出了门。
其文,我陪你去……宁霞的声音追了上来。
不用,你睡吧。
宁霞怎么也睡不着,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单爷会不会出事的问号。终于,她等来了张其文“单爷没事”的电话。
宁霞挂断电话后也把手机放到了床头柜上。这时,从窗帘缝隙闪进来的晨曦打在她白如葱段的手上,她顺手按响录音机,录音机里传出来的竟是张其文的声音——
嗯……嗯……嗯……
而此时,张其文正在关门山上和单爷唠嗑。当单爷叨念县委书记王正刚时,张其文想说“王正刚就是我爷爷”,但他没说,他说的是自己争取到了乡村振兴工程之外的一个项目,将在关门山板栗园旁边建座“老人闲叙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