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歪脖子树,并不是打小就往斜处长,还是小树的时候,咋看都是直条条的。再长大一点,还是直直地往上窜,再往后再往后,不知怎的,咋就长歪了呢?
邻家大伯告诉了我这个理儿,大伯的话我想了好久,最终还是明白过来。大伯说:“这树也有如意不如意,就像一只船,顺风顺水时,一直顺河而行。忽来一阵风来浪,便开始大摇大摆。若挺过去还好,若挺不过去,撑船人手一松懈,船头就直撞撞地顶到岸上去。树也同理,往往在关键时刻,脑子忽热忽冷,说不定就长歪了。”
我走出去看树,到这边,到那边,到河滩上,去槐树群,还到高大的白桦林。走进我视野的,大都是可以成材的树,一棵棵直愣愣地往上窜。若随便将这些树伐几棵运回家,个个都可作为直梁子,能顶大用呢。但也不全这样,偏偏有的长成了歪脖子树,咋看都是怪模怪样,挺吓人的。我只瞧了一眼,扭头就走掉了,我的心还砰砰直跳。我的意识告诉我,快走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我走了,身后的几个来人却停下来,是径直朝一棵棵歪脖子树走过去,走到跟前,便立住不走了。我是躲过一小段距离后,心有惊恐,越惊恐越想回头看一眼,才恰巧看见身后那几个来人的。
我在不是很远处,又瞧了几眼,结果不解地发现,那几个人立在歪脖子树下,匆匆的脚步只逗留了一刹,便又开始行走了。这行走并不是我料到的那样,往前走,或者往回返,而是步履娴熟地往歪脖子树上走。走得很轻,又很快,像是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走到树顶了。再一看,竟叉开双腿端坐在歪脖子树干上了。对平常人来讲,上树既是爬树,既是爬,当然很慢,是一点点艰难挪步。不过这次我看到的,可不是爬那样滞缓,简直是在平地走路,熟练又快捷。我还看到,那几个人与长歪了的树脖子,饶有意味地嘀咕起来,到底嘀咕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压根儿就听不到。他们更是亲昵地如同久逢而拥,脸贴脸,胸贴胸,在彼此你我之间的空间里,看不到一点儿隔膜和怯生,若不仔细看,还以为原本就是长在一块的呢。
树有不同品种,亦有高低曲直,是不是与人一样,高矮胖瘦各有其妙?我还往远处想,长歪了的树砍下来,摇身一变就成了俗世间的艺术品。若卖出去,其价值会飙升若干倍呢。我开始出神地想事情,当对一些奇怪的事儿,稍有感知的时候,邻家大伯又对我说:“歪树何谈栋梁?当歪树吹出一阵斜风,就偷走了人的心。”
我仍会跑到荒野去看树,看一根根青茂的茎干,看一棵棵长老的树。歪脖子树不多见,像是隐藏了心思,但同样长在荒野上。大伯的话让我明白了一棵树的道理,树以外的道理似乎也明白了一大半。接下来的事儿,我就去和一棵棵树说话,最多的是和长老的树说话,和老成树桩的树说话。我一有空闲就跑过来,有时候还会将手头的事儿挪到第二天去打理。我站在树桩旁,一句接一句地与它们说话和谈心思,一说就是几箩筐,说着说着太阳跑到山那头去了。
荒野向每个人都敞开了门,在这个世界里,满地都是树,大大小小的树,树多了便成了林。这个世俗的林子里,一棵棵直挺挺的老树桩,踩着稻穗般沉实的脚步,在风雨中一天天挺过来。但偶尔也会从它们身旁,闪过几双世俗的眼睛,如同一个个奔跑的孩子,跑着跑着就把自己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