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与好友带上一坛老酒,去水乡看望表哥。
这个号称“百里湖主”的奇人,在离小镇三十里地的湖中。当进入湖野,如走进一册古籍,“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苍凉之美,令人惊叹。
湖野不能驾车,只能靠步行。走了好半天,竟没有看见一只鸟,也听不到一点声音。正在迷茫之际,隐隐约约,听见几声犬吠,不禁一喜。
离堤边的船皮屋愈近,那黄犬吠得愈凶。船屋,是从湖底挖出来的沉船搭成。几百年前,这里曾是漕运要冲,繁华一时,后因河水改道,冷寂了下来。表哥给湖底清淤时,没想到挖出了好些未烂掉的船板,于是搭成了这一座木屋。
“老黄,别闹,兄弟们来了——!”
只见从枯荷丛里探出一颗热气腾腾的脑袋,是表哥!他一边喝住黄犬,一边停下挖藕的铁铲。眼前的冰雪是白的,淤泥是黑的,表哥仿若从古时云梦泽来的野人。
老表,从小在水乡长大,生前仿佛是一只鱼精,一天到晚离不开水。前些年,好友带他去大城市发展。表哥搞不明白,问他:“城里有什么好?”好友答:“赚了大钱,荷包鼓鼓,不比你在水里捞生计强?!”表哥禁不住好友怂恿,就去了。
没想到,未满一年,他回了。返乡后,发誓再也不去了。问其原因,答:“受不了老板的使唤,还是当个乡巴佬好,滋润自在。”
一口气,他承包了这一片水域,养鱼种藕,莳花栽菜,自称“百里湖主”。
水乡有句俗语:“赶山的竹鞭,蹿湖的莲藕。”皆是取之不竭的财富。入冬前,湖风浩荡,几近将这片藕荡搅干。黑得冒油的湖泥,养得一荡肥肥嫩嫩的雪藕枝——铲去堆在上面的积雪,除却水墨残荷,切去大块的黑豆腐似的淤泥,就进入了莲藕的迷宫。表哥喜不自胜,天天撸袖狂挖。
芦花荡,除了藕,还有财鱼。
财鱼,古称“乌鳢”,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鳢首有七星,形长体圆,头尾相等,细鳞、色黑,有斑花纹,颇类蝮蛇,形状可憎,南人珍食之。”在民间,因其身上有铜钱般的墨绿花纹,予人滋补,能带来好运,又名“财鱼”。
此鱼,有“水中杀手”之称,是其它鱼类的天敌。天寒时节,它们蜷在湖床猫冬。表哥既挖藕,又除害,且增收,一举三得。他将收获的财鱼,喂养在一个小潭似的水凼,如栖了一片乌云,随时可售。
“中午,咱们痛痛快快喝酒、吃鱼。”表哥见我和好友来,遂放下铁铲,顺手捞起两条肥鱼,爬上岸来。当路过菜园时,又摘了一大捧紫红的朝天椒。水乡长大的人,都会做鱼宴,人人都是美食家。一番麻利的收拾后,船皮屋顶升起了袅袅炊烟。只见它又白又直,徐徐溶入仿佛蓼汁染成的碧霄,有一种“大漠孤烟直”的情韵。
将财鱼剁成大块,用菜籽油爆炒后,添入从湖里舀来的清水,倒入用盐渍红的藕块,丢进姜块,切入葱根,捂上锅盖,大火而焖。不一会儿,香气弥漫,就传来“咕嘟咕嘟”的呓语。趁焖的工夫,表哥开始做剁椒鱼头。
取了一个网兜,拿着铁榔头,先敲碎屋前鱼池上的冰,然后捞出一条活蹦乱跳的胖头鱼。此鱼头大、鳞细,味道鲜美,是鱼之上品。
剁得一砧板藏红花一般的辣椒,表哥用盐腌渍一番,以提味。然后,将分为两瓣的状似团扇的鱼头铺陈在一只大盘之上,将剁椒用油爆一下,添入姜丝、八角、桂皮、花椒、葱花、蒜泥,佐以胡椒、味精、陈醋、黄酒、香油等调料,匀匀摊在鱼头上。接下来,将之搁在炊箅上,捂上锅盖,用大火猛蒸。割下的鱼身,咚咚捣成粉红的肉泥,下入滚水,煮成鱼丸。
燃料是芦苇、蒲草、野菰、水柳等野生植物,焚起来有一种天然的清香。屋外冬日杲杲,屋内温润如春,让人恍惚回到旧年乡间的春节。
围灶吃鱼、喝汤、饮酒,不觉半醺,微微冒汗。湖鲜地地道道,胜过高档酒店珍馐。表哥海量,但因高兴,身体也开始摇晃:“兄弟们,你看这多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