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年,天降大雪,我突发奇想,决定去看一个人。
想一想,她离我三十里,阔别十年。当然,也暗恋十年。这十年,简直太难熬了,多少回,冲动着想去看她。但因种种原因,终究未能成行。“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人陷在这样的情境,越容易感情用事。
三十里积雪无垠。倘若平素晴日开车,半小时呼啸即达。但我却为此耗尽了十年。凭借大雪掩护,一个人走在银装素裹的世界,呼哧呼哧,燥热了身子,冷清了思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呼吸。往前走,有太多的未知数,也有冥冥中的定数。积雪,让一切变慢,让人变得冷静。
雪中行,双腿如拔萝卜般,扯来拔去,从正午到黄昏。
像外国电影里的镜头那样,我终于站在那一排绿栅栏外,心怦怦直跳,斜阳将她的屋子抹了一层嫩红。沿途猜想的无数个答案,此时却害怕揭晓——她幸福吗?过得好吗?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苦恋自己十年吗?
奇怪的是,当最后一抹余晖消失,连她的一个背影也没见到,我开始了返程。
三十里的雪光,三十里的月色。将一个人的影子,拉得很瘦很长。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心变得平静极了,如一泓留在深秋的潭水。十年苦楚,化作一丝淡淡的甜润。感谢大雪,早知如此,无论如何,我该鼓足勇气来一趟。
当然,我也有恨的人。
那一年,也是隔着三十里的大雪,我忽然产生了一窥此人的欲望。
我终于站在离他不远的雪地,像站在荧幕前,看电影里的人生。雪,擦亮了天空,捂白了大地,隔绝了彼此的时空。天地间,我成了一个细小的黑点。雪的世界那么大,我那么小。大寒之下,世人皆小。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开始想,我看别人,说不定,也有人在看我。我恨一个人,说不定,我也在被另一个人恨。也说不定,那人在大雪天看过我,就像我此刻在探看所恨之人。
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我没有看到此人,也不想看了,开始了返程。
去时,三十里雪地,走着走着,恨之火渐渐熄了。回时,再三十里雪地,走着走着,人越来越轻松,仿佛重活了一回。
看来,爱一个人、恨一个人,或者牵挂一个人,到了无法解脱,不如长途踏雪去看看。见或见不着,都会让人的愿望得以满足,让自己变得温存。
雪天看人,意义非比寻常!
同乡小李子,与我在同一个城市打拼。因大雪三日,牵挂乡下的娘。待列车到达县城火车站,已是灯火黄昏。再行三十里小路,终于到达村口。此时,已是深夜。他不想打扰娘,踏着积雪,围着老屋转了又转。
一直到黎明。当看到稻堆四方四正,柴垛整整齐齐,听到娘的鼻息细均,现世温暖,他就放下了心。将一封钞票塞进门缝,又将一个包裹放在门口,爱抚了一番跟随自己大半夜的卷毛狗,欣然踏上了归程。
复踏雪了三十里。他才抵达县城火车站,却一点也不疲倦,一点也不冷。故园的雪地上,留下了这位游子的几行清泪。因雪,他感动了自己。
——请不要嘲讽像我、像小李子这样的人,白跑了一趟。
如我俩的人,古时就有。在武侠小说、电影里头,常有这样的人,为了了结一场恩怨,不惜跨越千里、穷极半生追寻。结果,待真正相见,心境却变了,不哭也不闹,风吹云散,从此泯了恩仇。
南朝文学家刘义庆的《世说新语》里头,亦有这样的先例: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
当有人问王子猷为何白白跑一趟时,他却说:我本来是乘着兴致前往,兴致已尽,自然返回,为何一定要见戴逵呢?
“一夜风雪寒,扁舟独乘兴。未见同心人,前溪兴应尽。”试想,大雪之夜,又是乘舟,又是踏雪,少说也有三十里,才能抵达好友门前,然而又不叩门相见。
何苦?!
——其实,雪天看一个人,见与不见,已显得不重要了。因为看的人,在三十里的雪地跋涉中,已获得了超脱与满足、温润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