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寿州遭遇了一场大雪,这场雪无意中成全了我。我和朋友们,几个无可救药地爱着寿州的人,选择了在这样天寒地冻中,踏雪寻访了寿州几乎所有的遗迹,并试图找回尘封历史中温婉的记忆。
是夜,我莫名其妙地梦见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耸立在寿州的大地上。
第二天突发奇想,捧着一本《旧巢痕》,照着上面的描述,开始了在“三街六巷七十二拐头”中的寻访,到了东岳庙附近,可以确定,这里就是一代文化大家金克木先生的故居。
东岳庙位于城内东北,为祀道教东岳泰山神而建,相传始建于宋代。东岳庙巷因庙而得名,西起仓巷北首,东到东岳庙及东北菜园,长约300米。东岳庙又被年纪大的人叫成了“东岳王庙巷”。
《寿州志》载,清顺治十年(公元1653年)邑人常子应、贝士珍等27人曾捐资重修。庙内大殿、厢房、戏楼及东岳大帝、侍臣、判官等神像数十尊。东岳庙坐北向南,占地2500平方米,今仅存围墙、大殿、厢房等22间房屋。大殿3间,面阔11.6米,进深9.52米,硬山,前出卷檐,直棂格子门,设七级垂带台阶。檐柱柱础作小八角形,木构梁架结点构件雕饰繁复,装饰性强。栏额入柱处作斜切角,墀头浮雕方形图案。正脊两端微翘。上面前坡垂脊脊头浮雕砖铭,右为“民国戊辰”,左为“榴月重修”。庙之后墙,尚嵌有清道光、同治年间义民捐资田地碑记各一方。
住在巷口东首的一位老人说,初解放时,东岳庙有个吴之初道士,后来招个徒弟姓孙,人们就喊:吴老道、孙小道。以后又有孔道士、鲍道士、薛道士等,都是师徒相承。东岳庙香火鼎盛时,有男会女会,分开烧香,更有心诚者来烧“拜香”,即从巷子西头一路磕头几百米,直到庙里。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东岳庙年久失修,逐渐破落,曾经作为麻袋厂、糕点厂、花炮厂等镇办企业使用。再后来,有民间小剧团租屋唱戏,吃住都在里面,卖点门票。1994年11月,县政府公布东岳庙为第一批县级文物保护单位,2020年,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2022年,为发展旅游,政府完成东岳庙天贶殿、十王殿东、十王殿西、东偏殿、东偏殿厢房、吕祖殿、院落工程及围墙等维修工程,这是东岳庙这座古庙的一次历史性的命运大转折。
金克木先生1912年出生在父亲任职的江西省万载县,1916年五岁不到的他躺在母亲的怀里,随家人从安庆返回老家寿州。寿州的家是什么样子?他在自传体小说《旧巢痕》中说到东岳庙的老宅:“城里东北角有一片农田,田边有座东岳庙,庙旁是菜园,他家在这里修盖起了几间草房……房子盖得很小,却很结实,尽管是半砖头半土坯做的墙,茅草盖的顶……”,“全部是草房,没有一片瓦。墙也不全是砖砌的,厨房和有窗的一间只有半截砖墙,上半截是土坯……整个住宅是三进草房,三个小院,一个后园。大门向北,隔着城墙正对青山。”
“正对着我们的山叫四顶山,中间山上的庙是碧霞元君庙,旁边那座秃山是有名的八公山,年年三月十五(阴历)有庙会,人山人海。城墙边好像有一圈连着城墙的小小的城,那是涵洞,涨大水时通城里城外,放水用的。”
依此描述,大体那城墙就是现在还依然保存完好的宋代城墙了,那青山就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八公山了。然而,我们据此判定金克木家住在东岳庙巷最东首,遗憾的是,那时竟连一户姓金的也没有找到,就连金先生在书中说到读小学的八蜡庙也不见了踪影。但金先生的确是在这里的老宅里接受了最初的描红、背经、读诗、识礼、听曲等旧学教育。
在寿州城里,金先生还搬过一次家,新房子确实是一所大宅子,有大小五个院子,不过正式算院子的只有前院和后院。两院中有前堂屋和后堂屋,又各分上下。朝南的是上堂屋,朝北的是下堂屋,都有明间、暗间。另外,有一个客厅兼书房,处在一个独立的小院中。还有一个很大的后花园……这所房子的特点是前面高大,后面一层一层变矮小……因此,当这家破败以后,就有人说照“阳宅”的“风水”,这是个逐步破败的家的格局。只讲前面排场,不顾后面余地。
金克木先生在《旧巢痕》中这样描绘东岳庙:从家门出来向东走,面前没有水,可是有一道石桥。桥向南是一个大影壁,桥向北通连一个大门和一所房子。门前竖着两根大旗竿。旗竿上半中间还有个斗样的东西,那是东岳庙。二哥带弟弟进了庙。一片大院子,正殿朝南,东西两厢各是一排房子,都有栏杆隔着,里面也用栏杆隔成一间一间,两边共有十间。每间的栏杆顶上有个牌子,写着什么“司”。
金克木还说,二哥带他到正殿廊上,只见正中间巍然一位大神像,旁边还有几个神像。殿门是关着的。 二哥抱起他从门上半的格子窗棂朝里望。下了殿的台阶,再回头向上望,才看见还有一些大匾挂在檐下。一边有个匾上写着“你可来了”,另一边有个匾是个大算盘,上面嵌着四个大字“不由人算”。正殿旁边有个小门,通向一个院子。二哥说是有道士住着。
金克木先生所描绘的,既是闲笔,又不是闲笔。老宅是太平天国时建的老房子,独门独户,小家小院,土墙草顶,需要年年修补。搬家之后。房子高低分等,俨然是一个宫院的缩影。所有这一切,如今都成了春华旧梦,昙花一现,不复存在。
小学毕业,先生因家境贫困,无力再上中学,便辍学在寿州、凤台乡下教书代课,自己谋生了。1930年7月,已是到了淮河涨水的季节,城外淝河上的茂密的蒿草被直逼城下的大水淹没,“一只小小的带芦席篷的船正要开航”。19岁的金先生离开了寿州。从此,这个接受过寿州楚文化最初滋养的孩子成为游子,最终以小学毕业的文凭跻身中国顶尖级大学——北京大学,并成为当代令人景仰的一代文化大师。2000年5月8日,88岁的金先生在北京逝世。
这次寻访未果,令我们十分沮丧,我们久久地在自认为是金先生故居的地方徘徊复徘徊,都说名人大家住过的地方是有神秘脉息的,希望九泉之下的金先生能传递给我们一丝信息。然而,我们知道,先生向来低调,“不愿意多说自己”。这不愿意说,就留下了几多遗憾。这不愿意多说,把我们心中的一座辉煌的宫殿推倒了。回来的路上,看到有几处老房子门前挂着“故居”“住宅”的文物保护的牌子,他们与金先生的品格人生,可以说有霄壤之别,别人的老房子保留了下来,不论有多少文物价值,都让我有些为金先生失去故居而愤愤不平。
孔子所谓:“游于艺”,庄子所谓:“乘物于游心”,在金先生这里,几近双全了。这是一位研究金先生的学者说的话。这样的人杰,在寿州这个弹丸之地,要多少年才能出一个啊。现在,我终于找到了我昨晚梦见宫殿倒塌的答案了,那是金先生托来的梦,那是《旧巢痕》中的草房、土墙和窄院。
我生也晚,我居在寿州,我们有理由为金先生找一找他家的老宅,虽然他可能一百个不情愿。草房,宫殿,辉煌,倒塌,耸立……这几天,我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就是这几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