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辈子，朱老太就没把一家人拢齐过几次。平常没指望，哪敢指望平常呢？朱老太指望的是吃年夜饭那一天。她心里盼的是，一家人一起吃个年夜饭，再拍一张全家福。谁家客厅墙上没挂着一幅全家福呢？

可这对别人家稀松平常，当家的招呼一声就妥了。对朱老太家却很难。

年轻时，年夜饭桌上缺的是丈夫。丈夫是警察，一年四季都在忙，连过年也没闲过。每年吃年夜饭的头一天，朱老太都会提醒他：“明天晚上吃年夜饭。”可丈夫的年夜饭，十有八九是在单位吃的。那年除夕，丈夫终于在家跟她和儿子女儿一起吃了一顿年夜饭，他们拍了第一张全家福。那年，儿子八岁，女儿六岁。

那幅全家福在客厅墙上挂了一年又一年。年夜饭桌上，儿子女儿也问了一次又一次：“妈！爸爸咋又不回来吃年夜饭呢？”

每次她都说：“爸爸在忙。”

儿子女儿说：“爸爸忙啥呀？”

她说：“抓坏人。”

“哪有那么多坏人呀？”

“没有坏人爸爸也要守着。”

“为啥呀？”

“爸爸他们守着，家家户户才能安安心心过年。”

儿子女儿慢慢长大工作、成家立业了。朱老太早已把墙上那幅全家福取了下来，现在有儿媳、女婿、孙子、外孙，八个人了，那四个人的还叫全家福吗？一个都不少的才叫全家福。

丈夫彻底休息了，每天在家陪着朱老太。可朱老太还是没办法把一家人拢齐，

而这时候的年夜饭桌上，一年年缺的是儿子和女婿。他们也是警察。

“都是您带的头。”朱老太说丈夫。

儿子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朱老太坚决反对他报警校。可儿子像着了魔，其它啥学校都不考虑，只报警官大学。女儿听话，报了一所师范大学。朱老太很高兴，她觉得以后当老师挺好的。可没想，女儿后来嫁给了一个警察。

“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啊？一家子就三个警察。”朱老太对丈夫说。

“我这辈子就没安生过。年轻时为您担惊受怕，现在为儿子女婿提心吊胆。”朱老太又说。

“您英雄、您榜样，他们都学您。吃个年夜饭人都拢不齐，墙上连一幅全家福也没有，您满意了？”朱老太越说心里越伤心。

丈夫似乎觉得理亏，任朱老太咋说，他都不说一句话，只是笑眯眯看着朱老太。看着丈夫脸上那无动于衷的笑容，朱老太心里更来气了，说：“您说话呀！咋？哑巴啦？”

“您理亏，不敢说。”朱老太又说。

丈夫脸上还是笑眯眯的。

有一年，朱老太实在想把一家人拢在一起吃一顿年夜饭、拍一张全家福，就一个个打电话问哪天有空。先问除夕，儿子女婿说：“悬得很。”又问腊月二十九，儿子女婿说：“也悬得很。”腊月二十八，儿子女婿说：“还是悬。”腊月二十七，儿子女婿说：“可能也悬。”

放下手机，朱老太一个劲叹气儿……

年夜饭桌上，孙子外孙问朱老太：“奶奶（外婆）！爸爸咋又不回来吃年夜饭呀？”

朱老太笑眯眯说：“爸爸在忙。”

孙子外孙说：“爸爸忙啥呀？”

朱老太说：“抓坏人。”

“哪有那么多坏人呀？”

“没有坏人爸爸也要守着。”

“为啥呀？”

“爸爸他们守着，家家户户才能高高兴兴过年。”

孙子外孙眨巴着眼睛，突然说一句：“长大了我也要当警察。”

朱老太看着孙子外孙，心里倏地“咯噔”了一下……

这年暑假，在外地上大学的孙子外孙都回来了。朱老太的一个愿望也实现了，一家人在一起拍了一幅全家福。是在医院的院子里拍的。朱老太被查出胃癌晚期，没几天了。

决定拍全家福的时候，朱老太对儿子女儿说：“去把你们爸请来。”一会儿，儿子女儿捧来了镶着丈夫照片的镜框。退休前的两个多月，丈夫在一次执行任务时牺牲了。

两把椅子，朱老太坐一把，另一把上立放着丈夫的照片。儿子媳妇、女儿女婿站两边，孙子外孙站后面。

拍了全家福，朱老太说：“我想跟你们爸说说话。”大家在附近看着，过了一阵，去扶朱老太回病房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走了。走得很安详。

子孙们不知道，朱老太跟丈夫就说了一句话：“这辈子，我挺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