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庄有面直径近一米的大鼓,归郑老头管。当然,也不是自从有了鼓就由他管。在他接手前,是由郑三管。郑三儿,是村里的一个单身汉,成天胡子拉碴的。不消细想,自己都顾不上的人,叫他看鼓,鼓必要遭罪。事实也是,鼓隔三差五被借走,筹码有时是几十块钱,甚至是一只扒鸡或烧鹅。
村长明面不说,但看到心里,也就一直物色着更好的看鼓人选。可巧,元宵节闹会,村里秧歌队的鼓手偏闪了腰,无人替手换脚之际,村长恨不得自己去应付。“叫郑明金四叔敲敲吧!”围观的人群中,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郑明金,是郑老头的大名。村长皱紧的眉头逐渐散开。
就这样,一向深藏不露的郑老头,这个隐身良久的鼓迷被扒了出来。大家听他敲鼓,咚七咚七咚七咚,实实在在是享受;再细看他的神情,两眼微闭,嘴时而合上,时而打开,一副沉浸其中的样子。
从这以后,郑老头身上,至少有两个改变,一个是开始常常敲鼓,声名远播;另一个是负责保管鼓。自他接手后,鼓穿上了防尘衣,生命也开启了新篇章。干燥的季节,他会定期擦拭鼓身,给鼓面上油;雨水多的时候,他会经常检查鼓面,注意把干。连放鼓的架子,他也不放过,要擦来擦去。赶上有孩子看到他侍弄鼓,觉着新鲜好玩,想去敲,那不光敲不行,连摸都不让。郑老头总说:手心有汗,鼓皮打颤。
郑老头护鼓,爱鼓,更乐于打鼓。村里有了秧歌会,或者有乡亲去世的葬礼,想寻他,不用费劲,单循着鼓声而去,定能看到他的身影。
那年,村东郑老六去世,按照习俗,当晚是最热闹的时候。郑老头照旧过去,立在响器班子附近,两眼直勾勾地瞅着敲鼓的小伙子,仿佛要把人家的一招一式都摄取到眼里,再输送到心里。小伙子微胖,平头,吊梢眉,神情庄重,一边任鼓槌在鼓面跳跃,一边心怀芥蒂地眼观六路。他很快注意到了郑老头,这个瘦高不起眼的老头,像一颗钉子,在一寸寸地朝他眼里移动着。
“你老盯着我,还摇头,啥意思?”被盯毛的小伙子停下来,指着郑老头问。
郑老头愣了一下,说:“我没摇头呀。”
小伙子见郑老头理直气壮,没有服软的意思,顿时火气越来越大,扬言要揍他。这时,主持丧事的管事打这里经过,立马给劝住了。他扭头冲着郑老头,说道:“四哥,要不让小伙子歇一歇,你受累给敲敲?”
稍微僵持了一分钟,郑老头清了下嗓子,说:“我就不来了,让小伙子用我的鼓槌吧。”边说边抽出那两根在后腰处别了很久的鼓槌。
小伙子一接过鼓槌,又看又摸,又惊又喜。这鼓槌,上等枣木所制,质地坚硬,无一丝毛刺。再看自己的家什,就叫惨不忍睹了。使着这鼓槌,“咚七”声一出,音质雄浑,他差点喊出那个“好”字。
天色渐渐沉了下去,大地一片昏暗。敲得甚为痛快的小伙子,再也坐不住了,向郑老头赔礼道歉。
郑老头没有责怪,点着头,开心地笑着。他要了自己的鼓槌,夹在胳肢窝里,朝家走去。
关于郑老头的传说,越传越邪乎。可奇怪的是,之后无论什么盛会,大家怎么邀请他,他就是不肯去,去了也绝不再敲鼓。有人说,凡事就怕入了迷的人做,一入迷,往往坚持不懈,功业日进,而光芒会多多少少外露。郑老头验证了这样的话,他就是个鼓迷。稍显特别的是,他这个“迷”,经历过热闹,又把冷寂玩出了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