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是山林的梦。

每当走进大山，走进密密层层、郁郁葱葱的树林，走进若有若无氤氲着的岚中，我就会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山林。我想，当岚氤氲时，山林就是沉入深深的梦境中了。漫步在岚中，就是漫步在山林的梦中。

在鸟雀的鸣叫沉寂后，在山风的拂动止息后，在连绵的细雨洗涤与滋润后，山林在寂静中渐渐沉入梦境了，岚就悄然在山林间生起，并渐渐变浓。

从林外望去，树林仿佛淹没在一片苍茫的云雾中，挺拔耸立的枝干变得虚无缥缈、若隐若现。当迈着极轻的脚步进入林中时，却发现缥缈的云雾渐次变淡，树的枝干逐渐清晰，甚至连小草的叶子也清晰可辨。

和雾比起来，岚清淡许多。置身于雾中，让人有潮湿阴冷的感觉，可以看到密而透明的雾粒升起或者下沉。置身于岚中，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冥冥渺渺，浮动在空气中，覆盖着我，包裹着我。但我又看不到它，如静止的风，如凝结的气。触不到它，如弥漫的光，如迷离的影。听不到它，如轻烟袅袅娜娜，如薄雾敛息屏声。

有岚，往往是在雨后，在云迷雾锁的阴天。山林在经过细心的沐浴之后，每一条枝干、每一片树叶都泛着清新与润泽，在难得的幽暗与朦胧的光影中，在万籁俱寂悄无声息的静默中，山林带着重重的倦意睡去，走进自己的梦境中。

这时，因路之泥泞，因天之昏暗，绝少有人进入山林。这时，连平日里聒噪不止的鸟雀也隐遁了，怕惊扰了山林的梦境。连喜欢在草地上跳跃奔跑的兔、鼬也隐遁了，怕打破了山林的寂静。连草儿也停止了抽叶、花儿也停止了绽放，屏住呼吸。

我也不禁调匀气息，在这透亮清澈的寂静中感受山林的梦。

岚是于无形中生发的，它不是源于一片叶、一棵树，而是源于一片山林，它是山林中无数生命之梦的汇聚。或是在岚中，山林中无数的生命汇聚为一。这时，山林成为一个整体的生命，树木、花草、鸟雀、溪流、岩石都是它身体的一部分，血脉相通，梦境相连。

岚是轻柔的，它附在我的身上，我能感觉到它的触摸，这触摸极轻极缓，若有若无。我屏气凝神去感知它，那触摸感便瞬间消失。我屏蔽自己的感官虚空而立，那触摸感又渐渐地恢复。清清凉凉，让心神宁静和煦，让内心平和舒畅。

岚是纯净的，它充满整个山林，缭绕在每一片草叶上，飘荡在每一条树枝畔，浸润在每一滴露珠里。我专注地凝视它，于空旷寂寥中看不到它的影子。我微闭眼眸，它悠悠袅袅地浮现。它氤氲不着一丝色彩，即使在光影的变幻中也透彻无痕。

岚是静美的，我能感觉到它的流动与弥散，但从这流动与弥散中，更能感觉出它的静来。在流动与弥散中，岚显示了它的存在，而这流动与弥散极缓极静，没有丝毫的声音，只有当我清空了一切念头与情绪，闭上眼睛放松身体时，我才能感到岚的流动与弥散。我甚至觉得，是山林在动，是我的心在动，岚就默默地在那里。因这静，岚显出神秘、纯粹、优雅而透彻身心的美，如娴静的处子穿越山林后留下的影子，如清澈的微风拂过山林后留下的气息。这美，不仅愉悦安静我的眼睛，更通过呼吸浸透我的灵魂。

岚是宏阔的，它影影绰绰，若隐若现，极为轻柔。我的目光所到之处，它都充溢着，漾动着。它笼着林，笼着山，笼着整个天地，清清澈澈地笼着，不仅没有遮掩或者减弱林、山、天地的朴素与斑斓，反而使得这朴素与斑斓显得清纯、透亮。我甚至觉得，我体内也被岚笼着，它在我的体内缓缓逸动，飘散，沁人心脾，使我的内心澄澈、透亮。岚以它的宏阔，让世界宏阔，让我的内心宏阔。

恍惚间，我突然觉得，岚并非发自于山林，而是发自于我，是我的梦在山林间弥漫。当我在静谧澄澈的山林漫步，当我在寂静中倾听我心跳的律动，当我站在高处俯瞰四野，荒凉凄清的四野，不见人迹兽踪的四野，各种生命蓬蓬勃勃随性生发的四野，洋溢着原始的生命意志的四野，广阔地承载整个天地的四野。这时，我觉得我接近了我的本真，看到了我的灵魂，澄澈了我的目光，我的梦便渐渐地生发与弥散，笼着整个世界。

岚弥漫于我的四周，弥漫于我的体内。静默间，我突然觉得，我化作岚、融入岚了，在山林间浮动。我能感触到气息轻微地流动，我能听到小草和野花、丛林与大山的对话。我能感触到我顺着枝干而上，轻轻抚过每一条树枝，每一片树叶，浸润它们。我在花蕊间穿过，细听它喃喃的梦呓。我落在岩石上，从冰冷中感受温热。我落在泥土里，从质朴中感触慈爱。我落在枯叶上，嗅到它在凋零与腐烂中散发的纯美之气。

在这寂静中，偶尔可听到露珠滴落的声音。“滴答”，从一片叶到另一片叶。“滴答”，从空中到地面。那是我的泪水，是我在缥缈中，是我在无处可依中，是我在凝滞的梦中，凝结而成，透亮而凄冷。

在大山里，在丛林中，我是岚，静候阳光将我幻化成无。

平原上的树林是舒适的，安逸的，没有山风的剧烈摇撼，没有山雨的冰冷透骨，没有寂寥中的孤独与惆怅。

平原上的树林是无趣的，无味的，没有在凄风中感受悲壮磨砺意志，没有在苦雨中感受苍凉孕育敬畏。

平原上的树林中，没有岚，偶尔只有薄雾而已。

雾生发惶惑，岚生发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