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开始,三爷爷就在故乡的小镇街头经营理发店了。那是一家单间门店,店名“理发店”三个字,被三爷爷用毛笔写在门外一块三合板上。店内置有一把转椅,转椅正对面的墙上装有一面镜子,镜子下方是一个小型木质条几,条几上面零散地摞着理发用具。条几旁边立有一个木制盆架,盆架上面放着毛巾、脸盆和“海鸥”牌散装洗发水。盆架旁边还有一个煤球炉子,炉子上面的钢筋锅里始终烧着洗头用的热水。三爷爷单身,店面最里面靠墙放着一张木床,那床既是顾客排队等候的“休闲椅”,也是乡民喝茶谈天的“会议区”。
那时人人都爱赶集,集镇就是村民心中的繁华世界。小镇街道虽然只有寥寥数条,但每天都车水马龙水泄不通。庄稼的买卖与物资的采购,全在小小的集市上完成,所以单就人流量来说,把彼时的繁华小镇比作今日的北上广深实不为过。
三爷爷的理发店成为我们村去赶集村民的休闲驿站,无论男女老少,来到集镇上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理发店打招呼、聊家常抑或喝水歇脚。即便久不回村,三爷爷也能从这些朴实的乡亲口中获知村里的大事小情。车马缓慢、信息闭塞的岁月,家门之外就是远方,集镇距离乡村虽然只有十里之遥,但是同村村民在“远方”相遇总是倍感亲切。有三爷爷和他的理发店在集镇“驻扎”,哪怕突遇难事,父老乡亲心中也有底气化解。
来三爷爷的理发店理发的基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三爷爷凭手艺经营,靠良心收费,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剃头一块,剃头、剃须、刮脸一块五,剃头、剃须、刮脸加掏耳两块,剃头、剃须、刮脸、掏耳又染发两块五。然而三爷爷很难一次性挣到两块五角钱,因为乡民省吃俭用,须发长了不宜续留,但头发白了并不碍事,谁也不会花钱染发让自己变得“年轻”起来。不仅如此,十里八村前来理发的乡亲并非都能当即付钱。村民们生活拮据,很多乡亲理完发都会采取“记账”的方式消费,他们等着下次或下下次赶集时,手头宽裕了再结账。三爷爷对此毫不介意,甚至有时给顾客理完发,明明是两块钱的费用,他偏偏只收一块五。
除价格优惠之外,日常服务也很周到。理发店里的几个热水瓶里每天都装满开水,廉价茶叶就在条几上随意放着,歇脚或理发的乡亲到来,全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就是在这间简陋狭仄的理发店里,他们聊着农事、家事、国事,说着过去、现在、将来,谈着旧俗、新物、潮流,理发店就像一家平民饭庄,每天迎来送往很多朴实的乡民。我甚至觉得,三爷爷不是在理发,而是在交友;不是在营利,而是在打理一家心灵驿站,借驿站为乡民消愁解忧。
遇到拖儿带女赶集买卖的村民时,三爷爷又多了一重“幼儿园园长”的身份。街上人多事杂,小孩贪玩淘气,家长为了方便办事,便把小家伙往理发店里一丢,打声招呼便转身而去。看孩子需要耐心、细心、责任心,而三爷爷还要经营自己的生意。很多时候,孩子在理发店里待久了就会闹着找妈妈,这时三爷爷就会跑到街上买来瓜子糖果,采用“零食安慰法”哄劝孩子莫要哭闹,此法屡试不爽。等到家长办事或买卖回来,孩子已在三爷爷的床头酣睡良久。
多年以后,村民纷纷外出务工,眼界与钱包日渐开阔丰盈,小镇集市随之冷清。放眼望去,装修时尚的理发店遍地开花,靓丽俊朗的理发师层出不穷,虽然三爷爷理发店的生意愈发惨淡,可是为了那些越来越少的赶集老乡能有一个“远方”的休闲驿站,他依然坚持薄利经营誓不闭店。
直到某年某天,三爷爷突发脑梗入院,闯过鬼门关的他出院后腿脚行动不便,理发店不得不走向终点。风雨几十年,那家名为“理发店”的理发店,就此消失在乡民的视野,退出了集镇的街头。直到如今,我每每路过城市大街小巷的理发店,都会被五颜六色的彩灯晃了眼,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夺了魂,被不厌其烦的推销乱了心,被望而生畏的价格破了胆。那些理发店设备先进、装修考究、技师俊美、服务一流,但却没有一家,能将疲惫漂泊的心房妥帖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