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说过：“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一个人必须是这世界上最坚固的岛屿，然后才能成为大陆的一部分。”在《丧钟为谁而鸣》里，他还说了另外一句话：“所有人其实是一个整体，别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不要以为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海明威的这两句话有着明显的逻辑让渡关系，前一句话的核心意思在于，你要成为你自己，无论是社会化的还是精神上的奴役，皆能从根本上摧毁一个人存在之根基；后一句话的指向则是，当你成为你自己之后，你不仅拥有了共情能力，而且会自觉地将自我的天空打开，让渡出一部分给予他者。

对于个体而言，成为自己与拥有群体属性并不冲突。打个通俗的比方，小齿轮和大齿轮各有旋转的规律，彼此又不停地咬合，形成动态的校正、平衡、损坏、再校正的过程。对于散文来说，精神个体性在白话散文史上可谓常言常新，精神个体性的呈现大致有两种向度，一种来自自我独特的成长经验，另一种则来自个体与群体间咬合过程中得到的镜像，通过镜像的确立和反观，精神个体性得以丰富，得以拥有弹性的区间。

在张鸿最新散文集《月白如纸》中，精神个体性的呈现大体上来自后者，即通过读取他者获得内心情感的摇动和精神世界的静观。这种对他者的读取，使得这部散文集中的诸多篇章在类型上可归入人物散文的范畴。源于新世纪以来叙事的转向，人物散文趋于丰盛，并寄生于乡土散文、亲情散文、历史散文等不同的题材和体式之中。其基本面貌有二，人物成为叙事单元或者叙事主体，无论是作为单元还是主体，在具体的作品中往往承担两种功能，一种是社会学性质的，表达作家的现实关怀和反思力度；另一种则是私人性的，呈现作家的情感寄予和镜像反省的内容。

在散文集中，张鸿笔下的人物群像以陌生人为主，他们在远方，在异地，因为“我”的出行而偶然交集。这种偶然性的交集，类似于高更笔下的瞥见——仅此一瞥，便可激起灵魂深渊的记忆。《山高谁为峰》一文里有对作家同行的素描，重点勾勒的则是帕里边防派出所各位干警的群像，荒寒之地，军装之下，仍然有一颗颗跳动的热爱生活的赤子之心。《新疆老张》中的老张，是一位转业军人，专跑新藏线，熟悉路况也熟悉人情和地方风情。在话痨和油滑的表象之下，实则隐藏着对女性的尊重和细致体贴，更不一般的是，在康西瓦这一海拔近五千米的达坂处，他抛下众人，带着香烛、白酒、香烟进入落寞的烈士陵园，在战友的墓前坐下，清理墓碑，奉上祭品，嘴里念念有词。在这样的言语细节里，最真实的老张突然面目清晰起来。《高佬》中的高佬来自湖南，是作家所在小区的废品回收者，日常虽喜欢小酌，但在交往细节中，底层人的古道热肠以及心思细腻之处尽显。像高佬这样的人，是每个人都会遇见的他者，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孤岛”得以紧紧相连并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