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最大的魅力在于其为生活提供了一个以虚显实的镜像,如实的显影与左右的对位让其产生可供探查的错觉空间,当伸手触碰“镜面”,意义的波澜便由此荡开。而儿童文学则更为奇妙地为读者设置了一种倒置的镜像,当儿童视角开始由下而上地“观看”生活,故事便有了对生活的崭新构筑。连城的新著《欢沁的小时光》便以这种倒置的镜像,让我们重新审视波澜不惊的生活,去校正那些错位的童年。
《欢沁的小时光》开篇便把一个矛盾的主人公推向了读者。于欢沁而言,“说”与“不说”是他矛盾形象的表层症候。作为一个在黑龙江生长了8年的孩子,突然被送回江苏老家,欢沁的“语言”成为了必须被克服与修改、习得与重构的内容。恰是这种带有明显社会性的“理所当然”,让欢沁处于自我矛盾的中心。在学校和同学们中间,他是不停口的“演说家”,用他的黑龙江口音“带跑”了全班同学;在家里和大人中间,他是缄默不言的“闷葫芦”,终日里用沉默来进行另一种“表达”。最终班主任不得已请奶奶将欢沁领回家学习家乡话,由此,欢沁的小时光也正式开始。
在欢沁心中,说方言就意味着自己还是黑龙江人,修改自己的语言就意味着遗忘乃至背离。而这套儿童逻辑的背后,显现出的却是作者寓意于文本之外的更为复杂而深刻的社会学意义上的深思。作为外来者学文的儿子,欢沁自然被认定是那片黑土地的外来者一脉,而作为即将成为归来者的学文的儿子,欢沁又当然地成为了这片水乡的外来人,那么欢沁究竟是谁,又何以为家?这是欢沁纠结矛盾的症结,是他清晰感受到却又无法明确表达的对于主体性的迷惘。
在亲缘与地缘的双重分割下,欢沁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以语言为武器,捍卫自身的主体性。对他来说,生长的土地是他的家,是他文化的根,这是基于地缘文化环境所生成的自然认知。而对于父亲来说亦复如是,江苏才是他生长的土地,所以他的孩子也要回到这里。
小说借助一个孩子的为难与固执,完成了对成人世界的反观,在地缘与亲缘的纠缠与抉择下,乡关何处是一个永远需要直面的心灵疑难,乡音难改背后的文化逻辑关乎少年成长和文明寻根。比“你是谁”更为沉重的,是“你被认为是谁”。小说中,欢沁不喜欢与成人对话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些“逗他说话”的成人言语总是“轻飘飘”的,不仅是语言上的不庄重或心态上的不重视,更多的是一种俯视与探查,就像一根羽毛,轻飘飘却又足以压在脆弱的心灵之上,如有千钧。在欢沁看来,他们与自己的对话永远是无主题的调侃,而作为“归乡者”的“异乡人”,少年欢沁渴望的是校正自己的生活节奏,重新构筑起童年记忆的经纬,所以他对轻忽与审视态度的排斥,既是一种反抗,也是一种对个人身份的争取,他需要一种平等而合理的存在理由。
故事的转折在于欢沁的一次落泪。当他意识到不仅仅是他在排斥家乡,家乡的一切也在与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的时候,彻底将自己幽闭在沉默的空间里,孤独的表象之下是无法重建自我生活的无所适从。他在一个雨天默默啜泣,这是一种独属于儿童的忧伤,无关物质生活也无关宏大理想,只是伤怀于自我的存在,对当下的状态无能为力。好在叔叔小扣看在了眼里,他对于欢沁的责任大于关爱,尽力做好应做的事情。
叔叔小扣是乡亲们眼中的“异类”,作为农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拒绝按部就班地从事农业工作,反而成了背着相机行走乡里的“不务正业”者。多年来他小心翼翼地藏着那些珍视的照片,却对自己的选择坚定不移。当他看到欢沁泪水的片刻,也看到了时光里的自己。他也是这个村落的缄默者,当8岁回到家乡的时候,他很快便习惯了口音,却无法完成对于俗常的接洽,他用相机搭建起自己与世界的联系,却不被人理解。跟小扣去照相,是欢沁变得开朗的契机,也是真正融入家乡的开始。与摄影棚里的朋友不同,小扣没有选择开影楼赚大钱,而是骑着车子穿梭于田间地头,用一张张照片记录着土地与劳动着的人们,记录着空巢老人的垂暮与新新少年的拔节,记录着水田与青山、杨柳与白鹭。欢沁通过小扣的镜头,看清了这片热土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看到了生活的温度与现实的经络。他为小扣写下“照相”大牌子的时刻,是他第一次主动表达出对家乡的接纳与认可。
欢沁的这段小时光是以自然教育、劳动教育、理想教育代替单纯学校教育的一次别有意义的实践。通过欢沁的视角,我们不但看到了孩子敏感又多情的内心,更看到了乡村生活与当下乡村青年的现实处境,看到了快节奏生活背后的慢体验。当然,欢沁的成长也以一种倒置的镜像,让读者重新审视生活,审视人与人之间、人与环境的关系。
对于小扣来说,他通过对欢沁的抚慰完成了一次自我的辨识与无形的救赎,他以一台照相机实践着自己的价值,忠诚地记录下了家乡的巨变和几代农民的甘苦。《欢沁的小时光》可以看成是儿童文学视域下的乡土写作,叔侄二人穿梭于乡土,又在这个过程里重塑自我。乡土写作一直在追问的便是“人在自我与环境的互动中,该如何确定自己的位置与社会角色”,小扣没有成为乡人眼中“有出息”的人,欢沁没有成为大家期待的“懂规矩”的孩子,他们都是以个性来对抗“期待”。故事的最后,小扣的价值被自己、乡人和家人看到,欢沁也找寻到了真正融入故乡的方法,他们都找到了自己在时代中存在的理由。
《欢沁的小时光》聚焦童年,书写现实,以倒置镜像之法,显影儿童内心世界的内在波澜。作品对童年的潜在校正,更张扬出了一种哲学意味上的文本的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