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迈入十月后,暄气初消,阳光淡薄了许多,已是天凉好个秋。
眼看着山间的枫叶红了大半,桂花皎洁。虽说亦堪“一年好景君须记”,但一寸秋风一寸凉,细碎有声,接踵而来的沧桑之感,还是悄然漫上心头,令人猝不及防。
年少时尤喜贪玩,秋夜安谧,月色分外清亮,我和伙伴们一起捉迷藏,偷偷躲进荞麦垛里,屏声敛息,把自己藏深。伙伴们穿梭往来,四处找寻,也没人发现我的踪迹,一个个灰溜溜地回家了。偌大的村子,空旷又寂静,只剩下我一个人。从垛中钻出来,顶着满头月光和草屑,独自往家里走,轻手轻脚进了柴门,爬到炕上倒头便睡。蜷曲而眠,浑然不觉半夜风凉,忽被一条薄被盖住肚脐,从头暖到脚,一觉到天亮。
人生踉踉又跄跄,弹指间便是中年,蓦然感受到了秋风凉意,一阵紧似一阵,让人无处可避。出门在外,东奔西走的日子,微凉的风雨总是不期而至,我未免心灰意冷,时常畏缩不前。每每想起娘半夜盖过来的薄被,如同阳光加身,这秋风一下子柔软无比,温润如初,盈盈而过。
清早去上班,天气甚好,空气又甜又凉,新鲜得每吸一口,肺就被呛得疼一下。路过唐城墙遗址公园,蜿蜒前伸的人行道上,层层叠叠铺着银杏叶,看似一匹金黄锦缎,轻轻一抬脚,前程似锦的感觉油然而生,越走脚底越有劲儿,一路容光焕发,欣欣然走向前方。不远处,三五只小鸟旁若无人,羽毛蓬松,在晨光里波波俏俏,喁喁私语。遗憾的是,环卫工人扛着竹帚来了,都要前前后后扫一扫,落叶便所剩无几。这朴拙之美,这满满登登的秋意,就被划拉得瘢痕累累,凌乱不堪。林荫小道上空空洞洞的,了无生机,那些鸟儿也受到惊吓,啾啾哀鸣,一只只落荒而逃。
日本冈仓天心的《茶之书》记:茶道大师利休的儿子绍安打扫庭院,里里外外忙活了大半天,把小径和石阶刷洗了三次,石灯笼也擦拭多遍,树梢上淋过了水,苔藓上也闪耀着翠绿,没有一枝一叶留在地面。利休却斥道:“蠢蛋,庭院不是这么打扫的,这像是洁癖。”一边说着,一边步入院中,抱住树干猛地摇将起来,庭院内顿时洒满红黄落叶,陡然变得清新脱俗,一地悠长。这灵灵巧巧的落叶,还是不要急着去拾掇,“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任由它落在通幽之径,也落在人生沿途,亦不枉这一场秋天,该是多么斑斓而又静美。
在这个季节,窗外的爬山虎不知寒气将至,还在一个劲往上蹿动,眼看着要攀过屋顶,藤上长出嫩叶,竟然开出细密的碎花儿。这叶子绿得娇柔,花瓣也鲜得粲然,比先前开过的花还要妩媚几分。相比之下,泛红的老叶就逊色多了,脉络暗淡无光,显得无精打采,不忍卒看。再过三两个月,天气骤冷下来,霜冻的日子会一天天临近。老叶仍青赭不改,嫩芽却熬不过严寒,很快就会蔫巴,且明年开春再也萌发不了,还是趁早把它掐掉吧,或许还能留下一线生机。
眼下的秋日午后,太阳是一枚黄橘子,在枝头晃晃悠悠,熟透的气息让人难以自拔,显得笨手笨脚。从窗外探头而入的粼粼波光,在墙上一点点朝下挪动,往外移除,不知不觉大半天过去了,仅剩一面白墙立在那儿。靠近它时,似乎摸到了它温热的影子,还留在原地,竟熟悉得有些陌生。
“秋天来了,有些什么想法和打算?”“想和年轻的姑娘一起情死。”这是川端康成小说里的对话,浪漫而又富有激情。只是日本的“情死”,就像感冒了咳嗽发热,时有发生,过几天就退烧了,人也会变得恍惚,手心冒着虚汗,不知不觉苍老下去。人到中年之后,情感还如此跌宕起伏,忽冷忽热,总归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吧。
其实,在秋天里,最好的状态是安静下来,一个人迎风而立,想立多久立多久。眼前的落叶纷纷扬扬,每一片都是浑圆晶亮,意兴阑珊,丝毫没有枯蔫之象。那些树枝随风摆舞,早已硬骨生成,曲而不折。在短暂的萧瑟过后,接下来便是天高云淡、心思澄明,以及冷暖自知的美好时光。正如古希腊荷马的句子,“秋天将树叶撒落一地,春天来到,林中又会滋发许多新的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