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诗桐

自《推拿》后，时隔15年，毕飞宇带着长篇新作，重回读者视野。以历史题材见长的毕飞宇，在关注了当代生活里的边缘角色后，这一次将目光投向了知识分子。小说以医患纠纷为切入，却并不纠缠于这一热点话题，而是向其精神和心理世界探索，展现了高知医生“完美”型人格在不完美人间的种种境遇。

小说主人公傅睿是一名泌尿科主刀医生，他的人生堪称完美。从小品学兼优，在母亲的安排下，能熟练弹奏多种乐器。面对专业和职业选择时，傅睿在父亲的安排下，入杏林、拜名师，因为“这个家里必须要诞生一个‘傅大夫’。”傅睿从此走上行医之路，他“不社交，不下棋，不斗地主，不参加文娱活动，不喝酒，不串门，不侃大山”。在母亲看来，“他就是天使”。在护士们看来，他是偶像实力兼具的“偶实”。如大家所愿，傅睿逐渐成长为骨干医生、业界明星。然而，在出现肾移植病人接连死于深度感染的并发症的情况下，不堪重负的傅睿精神崩溃，他的自我世界顷刻崩塌，完美形象不复存在。

德国社会学家、知识社会学创始人曼海姆认为，知识分子的一个基本特征是自由飘游、无所依附，可以说拥有独立人格应是知识分子的第一要义，反思和质疑由此构成了一个知识分子精神内核的重要维度。傅睿却是一个典型的缺乏自我意识的知识分子形象，这源于他的家庭教育，因为家庭教育在童年时期对一个人性格的塑造作用十分关键。傅睿从没想过自己会学医，他任由父母摆布，可以在多个乐器学习中间来回切换，“你安排什么他就是什么”，他也由此逐渐丧失了自我，以至于他极其在意他人的眼光和看法，“只要有任何一个别人，傅睿都渴望给别人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如此造成的后果便是，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无法完成自我分析而达到自洽，从而进一步陷入到为何不能圆满的漩涡中，无法自拔，以至于最终走入精神迷途之中。

与傅睿被设计好的人生不同，我们所处的人间却是复杂多变、险象环生的，但是傅睿是无法认识到这个层面的，根据他的人生履历，所有的秩序都可以是井然的，殊不知，无序与突变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他以为通过精湛的医术，便可以拯救人的身体，但事实却是无论手术过程如何完美，仍旧没有换回田菲的生命。他甚至认为可以拯救人的灵魂，表现在试图对小蔡进行的救赎。这一情节设计颇有几分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知识分子对女性进行启蒙和拯救的叙事意味，在他们看来，她们是需要被救赎的对象。在傅睿的视野中，小蔡作为护士，具备基本的医疗常识，却在“患病”之后，不主动寻找医生的帮助，意识层面他已“病入膏肓”，“如何才能拯救小蔡？傅睿亟须一个临床的方案”，这是依据他的职业习惯做出的判断，可是现实情况是，他根本无计可施，因为他“很难用脏器的移植去兑现使命”，在灵魂面前，现代医学是止马不前的。

在小说中，我们发现了与傅睿截然不同的另外两个人物，一个是他的妹妹傅智，另一个是他的同门郭栋。与傅睿的天资聪颖和母亲的悉心呵护不同，傅智资质平平，“她平庸，她的先生更平庸”。郭栋虽同属学霸型选手，却没有傅睿得天独厚的人脉资源，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努力攀爬，但相比傅睿的自我包裹，二人似乎活得更加从容自在。

小说带有明显的现代主义风格，运用心理分析的方式呈现了人物复杂幽深的精神状态。知识分子形象塑造和精神探索以“五四”新文学为滥觞，经过诸多作家的创作实践，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不变的主题。毕飞宇无疑在这一维度上，奉献出了最契合当下的小说文本。回溯白话文学起点，鲁迅先生笔下的知识分子，因觉醒和发狂。《欢迎来到人间》中的知识分子，却因迷失而精神失常。“新闻终结的地方，小说开始了”，而现代医学无法医治的灵魂，或许文学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