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漂泊，我不记得自己住过多少房子，总之很多，数不胜数的感觉。最久的一个地方住了十年，最短的一个地方住了十天，每一个地方都当成过家，但每一个地方都不是家。

我不能在一间毫无感情的房子里安然入睡，所以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废寝忘食地收拾出一个尽可能像家的环境，越破败越能激起我的“斗志”，我喜欢那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感觉，就像亲手在沙漠里造出绿洲。当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绿洲，也许只是盆景。

我以为这是我与生俱来的爱好，就像我小时候为了能独睡一间房，不惜搬到兔屋一样，一床一桌一椅，在煤油灯做成的花瓶里插一束横逸的疏枝，墙上贴几张自己乱涂的画，枕边放几本没了书皮的小说和诗歌，对于自己亲手造出的境，我十分喜欢。但后来因为奶奶中风瘫痪，需要照顾，我不得不跟奶奶同睡一床，一直到我十九岁奶奶过世。

我以为这是我与生俱来的爱好，其实不是，只是因为那会儿年轻。住过十年的那个地方，到最后我几乎是逃离似的离开，感觉再住下去就要崩溃了，那无边无际的荒漠感，再也造不出一星绿色，很多很乱的东西充满房间和内心，再不清空就要窒息了，那个地方反倒是最没感情的。

当然也有好的地方让人怀念。

印象最深的一处房子是在一条河边，两间瓦房造在竹篱和木槿花围成的园子里，门前有菜地，屋后有竹林，一条小小的水泥路穿过篱笆门通到外面，外面有水井可以洗衣。

那时候小孩子刚会走路，整天想着往外跑，一跑出园子就朝井台飞奔，趴在井台上朝井里看，吓得人肝儿颤，所以要常把篱笆门拴住，不让他出园子。他大概是急坏了，每天清晨都要跌跌撞撞地跟住他爸去上班，到园门口，他爸把他关在里面拴住了门，不忍心马上离开，高声叫我出来安慰他。

傍晚爸爸归来，小孩忙着去迎接，小园生动起来，就像鱼儿跃起的池塘，园门一开，小孩乘机朝外跑，或者直接骑上他爸的脖子去“周游列国”，或者拿着小铲蹲在菜地里帮着父亲劳动。菜地里种的是黄瓜豆角西红柿，黄瓜开出了黄花。他爸爸提着水桶去浇菜，走过我们，大肆地扭动腰肢，摆动胯部，惹得我跟小孩大笑。

还有一个地方，是刚结婚那会儿，在海边。房间什么样子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周围有小河和农田，还有几所大学。夏天的早晚，田野上蒸腾着湿热的水汽，小河里爬出许多螃蟹在田埂上乱窜，我常常为了抓一只在河边忙乎半天。夜晚，海风很大，但房间里暑热难耐，我穿着他的大背心跟他到外面散步，背心的袖洞太敞，碰到有人过来，我笑着跳到他背后躲避。

后来怀孕回老家，在老家呆了两年又出去，来来回回搬了多少回家？换了多少房子？告别了多少个精心收拾的小窝？记不清了，懒得去回想和计算，新鲜沾露的年华在搬来搬去中黯淡萎谢。

我喜欢推开门能看见一扇窗的家，哪怕只是一间小小的房子，我会在窗下安排一张桌子，桌上铺着绿格台布，上面放一瓶新鲜沾露的花，那花可以是田埂上折来的几支荆棘，也可以是菜园里掐来的一束菜花。我喜欢坐在那样的窗前，等着一个人回家，也喜欢他坐在窗前等着我。

有一个可以叫做家的地方当是安定的，也是安心的，但我这半生在漂泊中度过，虽然有老家，有娘家，有自己买的房子，但那些地方都不像家，都不是让心停靠的地方。在离父母不远的小镇上，我买了一套复式房，有敞亮的露台和阳光房，当初一眼之下便已拟出哪里养鱼、哪里栽花、哪里开一扇窗，哪里种两缸荷花。“夏日的楼顶上应该爬满藤萝，清晨，推开绿叶悬挂的木窗，迎纳一室清香。父母常来常往，我能到乡间散步，他们也能来我这里小住……”每年我都要到那处房子看两看，闭着眼睛站在露台上，在想象里满足一下，但一直没能住进去。

如今的这房子也有一扇窗，但窗外却是另一间房，透过那间房对开的窗子，能看见外面的田野，初秋又来了，微微有风带来稻禾的清香，偶尔那窗下打游戏的房东家的小子会抬头朝这边笑一下，秋天隔着一个好远的距离。

其实，我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住在哪里都一样，不过是一间房子。

这世间总有一个人的心是你最想住的房子，但你未必能够走进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