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家的四合院,住着真是舒坦。对于住在四合院里的小康之家来说,“天棚鱼缸胖丫头”是标配,这样人家的四合院里通常还会有个小花坛,主人往往喜欢在花坛里栽上一些牵牛花,北方人是喜欢牵牛花的。
可是,牵牛花有什么好种的呢?在南方,是极少有人家种牵牛花的。在南方,牵牛花是随处可见的,门前、溪畔、路旁的篱笆上都有。牵牛花,爬满了江南。宋朝词人蒋捷在《贺新郎·秋晓》中写道“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蒋捷写的是真实的江南。
在江南秋天的晓色里,在蒋捷的眼中,微黄的淡月下,矮篱无影,篱上,疏淡的牵牛挂着几朵青色的小花,神秘而又唯美。晓色里,牵牛着花若无痕。那些花是挂在矮篱上的,还是一茎牵牛努力爬上了篱笆,在朦胧的月色里,悄悄地吐露出数朵青花的呢?这是牵牛花开的骄傲,还是矮篱默许的宽容。真的不好说,可能也不需要我们去追究这些了。
在淡黄月影里,在无影的篱笆上,牵牛的数朵青花,冲着蒋捷,冲着我们发出了小小的、神秘的微笑。
蒋捷的牵牛花,开在了中年,也开在了江南。读蒋捷的词,有时候,心会在不知不觉中软下来,那是无可救赎的软。蒋捷在这首词的结尾还写道:“计无此、中年怀抱。万里江南吹箫恨,恨参差白雁横天杪。烟未敛,楚山杳。”中年的心仍是远的,是江南万里、雁横天际、楚山杳远的远,而眼前的牵牛花,却小心地开了,开在了眼前。
有时候,人生是可叹的。在走到计无此的中年时,心思虽远,却可能是别有怀抱的。中年的怀抱里,或许是应该有牵牛的数朵青花的,虽然它开得那样小。在淡月微黄矮篱无影的秋天的晓色里,忽然就喜欢上了牵牛花开若无凭依的空灵与坚韧,喜欢那数朵青花所触动的人到中年的敏感和脆弱,喜欢这种触动带来的轻微颤动,那是淡淡的情绪,微温的幸福。
我的数朵青花,一直是清爽明媚的,它带着露,它冲着我笑,与我不离不弃。这一路走来,那些牵牛花如次第吹响的喜庆喇叭,在昔日的晨光里,欢欢喜喜。
彼时,初秋的清晨,天空还没有泛起鱼肚白,仍是鸭蛋般的淡青色,天还没醒呢,可这并不影响父亲让我牵着牛出村,去放牛。无奈之下,我喜欢牵着牛往村东走,过村东的土地庙和庙边的一株大乌桕树,沿着村东的河,往不远处的大湖走去。我牵着牛绳在前面走,牛跟在我身后低头吃草,我不太留意牛,牛也不愿顾及我,自顾自地努力地吃着草。此时,牛是认真的,而我是无聊的。
我用手里的一根细竹棍,在空中舞着,横扫着去打路边的草,打断了高高的青蒿的嫩尖,打破了近岸的一柄荷叶,打折了岸边的几根芦苇,打落了草上的露珠,打得心里也是恹恹的。当看见路边蔓延着的牵牛花时,我停下了手中不停挥舞的细竹棍,我看着它们,一朵一朵,在晨光里,浅蓝淡紫的牵牛花上,沾着细密的露珠,如蒙了一层稀薄的雾,一朵、两朵、三朵……我顺着牵牛花开的方向,往前走着,慢慢地边走边数,直数得天光也亮了起来。
校园里,花太多了,牵牛的青花那样小,它的花开,真的不曾引起过我的注意。我与牵牛花之间,是有过一段相忘于江湖的时间真空的,空得一无所有。
再次注意牵牛花开的时候,是在去年的秋天,我去乡下,在农家门前的一堆乱草上,晨光熹微里,我看见一茎细弱的牵牛爬上乱草堆,开着数朵青花,那样小,心里竟有了些微的感动,莫名的,也是真实的。这样的清晨,忽然就想起了与谢芜村的句子,“牵牛花呀,一朵深渊色。”
大概人在不同的年纪,看花的心情也是不一样的。中年的“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该是我沉浸到一朵深渊色里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