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有早起喝粥的习惯,桌子中央摆着一锅白粥,辅以四色小菜佐之:一碟腐乳、一盘雪里蕻、一个皮蛋切成四瓣躺在碗里、一根油条斩成数段,蘸上虾子酱油,摆好即可开吃。我顶讨厌喝粥,一说起粥,不免联想到古装电视剧里的粥棚,鹑衣百结的灾民排队领粥,在我印象中,粥乃惜老怜贫之物,寡淡无味,不过聊胜喝西北风而已。于是,索性揣上压岁钱,跑到隔壁点心铺去吃汤包、生煎、泡泡馄饨、鱼肉双浇面……
我参加工作后,经常外出应酬,大杯喝酒、大块吃肉,时间一久,肠胃吃出了问题。就诊之际,大夫开完药方,还千叮万嘱,切记饮食清淡。母亲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粥,因粥食温软香黏,易消化吸收,更兼健脾补虚之效,一如清代名医王士雄所述“粥乃世间第一补人之物”,连《红楼梦》里吃惯珍馐佳肴的贾府子弟亦将食粥视为养生之道,且贾府粥类繁多,从主子到仆役,什么人喝什么粥都有讲究,譬如,“御田胭脂米”熬成的红稻米粥只能由最尊贵的贾母独享,贾府少主宝玉喝的是绿色香米熬制的碧粳粥,林妹妹肺虚常食燕窝粥,丫鬟袭人偶感风寒,只能吃些米汤静养,即大米熬稀饭时凝聚在锅面上的一层粥油。
母亲知我不喜食粥,翻着花样做起赤豆糊糖粥、皮蛋瘦粥肉、青菜咸肉粥……她还别出心裁用梅花瓣和雪水熬成诗情画意的“暗香粥”。当然,最养脾胃的当属白粥,母亲又煞费心思为我调配“佐粥小菜”,诸如,搭一个“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的高邮咸蛋;配一碟色泽姜黄、一嚼一口“嘎嘣脆”的 直萝卜干;来一碗“用酱油、糖、冬菇汤煮出后晾得半干的,味长而耐嚼。从苏州上车,买两包小豆腐干,可以一直嚼到郑州”的卤汁豆腐干;当然,最下粥的莫过于鲜嫩脆香的安吉惊雷笋,“拈箸入口,香留齿颊”,食之令人胃口大开,能额外多进一大碗。
那一年寒冬,家人投资失利,欠下一笔债务,于是,我白天上班,夜间“爬格子”赚取稿费。经常伏案半夜,肚皮饿得“咕咕”直叫。我在书房里支起一架红泥小火炉,抓一把生米,加足清水,文火慢煨,当火焰舔着锅底,炉上发出“咕噜咕噜”的翻滚声响,尚未喝上热粥,心头已有了暖意。粥煮好后,盛上一碗,亟不可待地吹气,“呼啦呼啦”两、三口下肚,直抵肺腑,瞬时周身俱暖。这般喝粥码字,不知不觉天际泛白,仅两月,债务如数还清,提早落了个“无债一身轻”的自在。
近些年,我所在单位福利甚好,经常发米、发油,隔壁办公室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姨指着米袋,一个劲夸赞:这是本地上好的新米,用来熬粥,香是香的来!
一语勾起数年前那段啜粥消夜的往事,我回到家,淘米煮粥,守在炉旁,翻书消遣。一锅好粥,须耐下性子,文火慢熬。我想起家乡有一位清贫少年,他借宿寺庙,夤夜苦读,每天熬一锅粥,待冷却凝冻,切成四块,早、晚各取其二,就着野菜碎末充饥,食之亦甘之如饴。这个少年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先贤范仲淹,“断齑划粥”滋养了一代名臣的不凡人生。还有清代著名文学家曹雪芹,从富贵公子沦落为穷酸才子,“举家食粥”数十年,写下了字字珠玑的千古奇书《红楼梦》。
我少年时读过一首《煮粥诗》“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彼时并不深解其中之味,现在想来,一锅好粥,须经历熬、滚、煮几个过程,而好的人生,又何尝不需要事上磨练。粥开始“咕嘟”沸响,揭开锅盖,盛上一碗,但见米粒粘稠,却颗颗完整,边吹边啜,果然,口感绵滑,不薄不稠,充斥着稻米的清香,那是从前的粥滋味。
从前的米,不施化肥农药,产量低得很,可每煮一锅粥,稻香溢满屋间,粥表面还浮着一层米油,故有:“贫人患虚症,以浓米汤代参汤,每收奇迹”之奇效。
从前的乞丐,“讨饭”不要钱、只要米,自己生火搭灶、下锅煮粥,捧碗而喝,填饱肚皮后,往墙根底下一靠,晒晒太阳、挠挠虱子,端的是“心头无事一床宽”。
从前的一家人,于暮色四合之傍晚,支一张团圆桌,围着一锅热气袅袅的清粥淡饭,吃得其乐融融、吃到风生水起、吃出了一家老小平淡而温馨的烟火滋味。
想来,这粥味,又何尝不是人生之味?粥味虽寡淡,亦如繁华落尽后的返璞归真,所谓的人间至味,亦不过一碗清粥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