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秸倒下的时候,村庄的周围一片空旷。远处,一道道或深或浅的水沟,犹如久违的恋人似的,在深情地注视着村庄的方向。那些曾活跃在田野里的麻雀,开始变得安静下来。它们栖在野外的树枝上,像一群流浪疲倦的孩子,在猜想着冬天的境况。村庄,仍是它们最温暖的归宿。
田野的泥土,在干渴着。那些已经死去,或正在死去的杂草,交错匍匐在田野里。因为缺失了一场雨的滋润,小麦还未播种。
那些曾潜伏在玉米秸下的蛐蛐,早已隐入地下。一只还未找到归宿的蚂蚱,拖着肥胖的身躯,在这个即将消失的秋天里,缓慢地爬行着。它已经忘记了飞翔,也忘记了恐惧。在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去关注一只迷茫的蚂蚱,或者远处一只陷入沉思中的乌鸦。
村庄里,几乎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堆满了玉米。因为这些天一直没有下雨的迹象,人们在渴望一场甘霖的同时,仍可以轻松地坐在院子里剥玉米。种小麦是误不了的,村庄里的人都相信这个天理。也许,每年到了该下雨的时候总会下雨,因为干旱而误种小麦的年头,在村庄人的记忆里并不多见。
这份淳朴的自信,使村庄的秋天,在忙碌中多了几分安闲。
此时,“啪 、啪 ”的声音,好像是整个村庄的节奏。风从一个个院子里拂过,而后穿过街巷溜走,却将淡淡的玉米清香遗留在了空中。
在剥玉米的时候,男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或泡上一壶茶,将粗陋的茶壶和茶碗,直接搁在院子里的泥地上。然后,他倒上一碗茶水,直到微凉的时候,他才拿起茶碗,“咕咚、咕咚”几口喝下。再不就点上一根烟,蹲在一旁,默默地守着一堆玉米发呆。
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惊喜,也找不到愁烦,此时连最细心的女人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在面对粮食的时候,男人的表情总是那么从容和平静,这或许是受到了村庄气质的感染。
女人任由他出神,自己埋头剥着玉米。那些轻柔的玉米衣,白色中透着淡淡的绿意,犹如被撕碎的云朵。眨眼之间,便堆满了女人的腿胯。那些裸露着金灿灿粒子的玉米棒,在她的身边堆成了一堵漂亮的“花墙”,而每一个玉米棒的后头都竖立起几片洁白而柔软的玉米衣。
孩子们也学着她的样子剥玉米,但速度却慢了许多。孩子们更喜欢剥开玉米,寻找里面肥肥胖胖的蛤虫,然后丢给一旁的鸡们吃。为了挣得一只蛤虫,它们总会“咯咯、咯咯”地跑来跑去,兴奋极了。
在村庄里,那些鸡们总是无忧无虑的,时不时地会表露出它们的喜悦。
沉默多时的男人,好像被那一堵金灿灿的“花墙”给感染了。他端详着屋檐下那一排早已被重物坠得扭曲变形,且锈迹斑斑的铁橛,开始合计绳子的尺寸。他为每一个铁橛都拴上一根绳子,如同一根垂下的钓线。它们的猎物,就是院子里那些金灿灿的玉米棒。
男人麻利地编起来,他将玉米棒上的包衣缠绕在绳子上,而后一瓣压着一瓣。渐渐地,那一根绳子就变成了一个硕大的麦穗。皲裂而单调的墙壁,顿时变得生动起来。从一家的墙壁,延伸到另一家的墙壁,它们是村庄最美丽的点缀。它们的存在,将会使村庄的整个冬天变得温暖和充实起来。
村庄的落日,变得像鸡血石一样润滑。火红的余晖,洒在屋檐下的那些玉米身上。它们的身体,陡然呈现出一种瑰丽的色彩。炊烟袅袅,夹杂着蒿草燃烧出的清香,在村庄的上空缭绕着。
那些游荡在野外的麻雀,从炊烟的舞蹈里面,仿佛领悟到了什么。它们纷纷飞回村庄,惊喜地发现了那些悬挂在屋檐下的玉米。一整个夏天,连接着大半个秋天的温暖,都被村庄里的人毫无保留地悬挂到墙上。
在那些麻雀的眼里,这还意味着一个严冷的日子即将来临。在不久以后的日子里,它们会在每天清晨唤醒那些玉米,而后从那些丰满的颗粒上寻找一个季节的温暖。
霜降前的第一场雨终于落下。不久,针尖似的麦苗便染遍了田野。尽管下种已经延迟了半个多月,可是村里的人们仍然相信,等到来年时,那些麦子还会穗穗饱满。
半岛的冬天,冷得有点肆虐。村庄,只是一粒被随意摆弄的棋子。在这样的冬天,田野里的麦子从来不需要牵挂。村庄里的人们,当然深知麦子的品性。于是,人们把更多的关注,投往屋檐下那一挂挂的玉米。
村庄的人们,喜欢让它们快乐地张扬着。在这个冬天,每一颗玉米粒子的表皮,都会呈现出玉质的色泽。它们在院子里,散发着喜悦和温暖的气息。哪怕只是将大门推开一道缝隙,都会被它们扑面而来的热情所触动。
外面飘起了雪花。
男人盘坐在炕上,他一边呷着一碗温热的地瓜烧,一边用大葱蘸着泥碗里的虾酱。慢慢地,他的面孔就呈现出像那些曾沉浸在余晖里的玉米一样的色泽。
女人将剜好的一簸箕玉米粒,往编织袋里倾倒。“哗啦啦”一声,瞬间流动的粒子,泛着金子般温暖的色泽,瞬间令冬天变得短促起来。
当屋檐下的那一挂挂玉米开始变得稀疏,以至最后消失的时候,村庄外面的麦子大概也都苏醒过来了。那些熬恋了一冬的麻雀,又该梳理羽毛飞向野外。
村庄的日子,就像那些悬挂在季节屋檐下的一挂挂玉米,在不知不觉中就消失了。然而,就是这样一些平淡的日子,却往往将人们深藏在内心的情感挤压到发酵,并迫不及待地渴望寻找回来一些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