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姥爷睡觉好说梦话。睡梦里,姥爷叽哩哇啦地说一通,叽哩哇啦地跟人吵一通。不光是嘴里说、嘴里吵,胳膊腿也不闲着,“噌”一下把被子蹬翻到地上,“噌”又一下把床单蹬掉到地上。姥姥就给姥爷捡了大半辈子被子和床单,也因此数落了他大半辈子。其实,生活中姥爷是个寡言的人。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姥爷半天也不插一句话。庄人闲来无事聚在庄口拉呱,姥爷蹲一边抽旱烟,半天里照样不接一句话。用姥姥的话说:他这辈子的话都攒在梦里哩。
姥爷在他八十七岁那年的一天夏夜里,停止说梦话。
那晚姥爷突发脑溢血,连夜送到县医院抢救,前后好几天,命虽说保住了,可右边半个身子彻底没了知觉。瘫痪在床的姥爷再不说梦话,白天夜里彻底哑巴了下来。起初那段时间,姥爷瞅着灰蒙蒙的屋顶,瞅着瞅着就嚎啕大哭起来。姥爷只顾着扯着脖子哭,嘴里依旧没有一句话。
早年三个舅舅先后成家后,姥姥和姥爷毅然和他们分开家,老两口在庄南的菜地边盖两间小房子单吃单住。农闲里,三个舅舅纷纷外出打工,老家里独留下姥姥和姥爷。早年里姥姥姥爷生活上不指靠三个儿子,姥爷突然瘫下来,照样不指靠三个儿子。
姥姥对三个儿子说:你们合伙给你大买把轮椅,往后我自己个儿照料他。
那一年,姥姥自己也已经是个八十三岁的老人了。
刚瘫下来的半年里,姥爷的一颗心成天想着还有什么活头。姥爷抽了一辈子旱烟,突然就不抽了,姥姥大概就猜出了他的心思。
姥姥对姥爷说:趁我现在还能推动你,你别东想西想的,好好活着。
姥爷的眼睛里一点一点地蓄满泪水。
那以后,姥爷又开始抽起旱烟,姥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腿脚灵便时,姥爷见天爱去湾地里看庄稼,春天看麦子,秋天看黄豆。一条从庄里通往南湖的碎石路,一年到头姥爷不知要走上多少遍。腿脚灵便时,姥爷还喜欢去庄口听人家拉呱,一天不去心里都空落落的。
姥姥知道姥爷的这两个爱好,只要天气晴好,就慢悠悠地推着姥爷去看庄稼,推着姥爷去庄口凑热闹。
春天里,姥姥对姥爷说:你看今年的麦子长得多排场!
秋天里,姥姥对姥爷说:你看今年的黄豆粒灌得多饱实!
姥姥只顾自己跟姥爷说话,不管姥爷搭理还是不搭理自己。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她早就习惯了姥爷的默不吭声。她把姥爷推到哪里,姥爷的一双眼睛就看到哪里。不管看什么,姥爷的眼睛里都一片迷茫。姥爷的心里在想着什么,姥姥全然猜得到,又好像根本猜不透。
长久卧床,姥爷的后腰上起了老茧。长久卧床,姥爷隐藏了一辈子的坏脾气也一点点暴露出来。有时姥爷吃饭不顺口,抬手就把一碗饭打翻在地。有时姥爷心里烦苦,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姥姥骂上几句。
姥爷平日少言少语,实则是个倔脾气。姥姥不怕姥爷跟他发脾气,相反,她怕就怕姥爷不跟他发脾气。大多数时候姥爷发脾气姥姥都不跟他一般见识,有时实在被缠急了,姥姥就说:要是搁年轻时候,我真想抽你两个嘴巴子!
姥爷见姥姥也发了脾气,立马就不吭声了,该吃饭吃饭,该抽旱烟抽旱烟。
有时,想着自己整天死不死活不活的没个头,姥爷突然就嚎啕地哭起来。
姥爷哭,姥姥在一旁守着,不哄也不劝。等姥爷哭累了、哭完了,姥姥才上前问姥爷:今个儿想吃啥,鸡蛋面还是肉丝面?
姥爷想吃什么,姥姥就给他做什么。
姥爷一口气瘫了三年,姥姥一口气照料了他三年。
在姥爷九十岁那年的初秋天里,一辈子不吃肥肉的姥爷常常半夜里嚷着要吃肥肉喝肉汤。姥姥的心里就泛起了嘀咕,约摸姥爷可能是好景不长了。
这天,姥爷突然对姥姥说:你还是穿当年那件红袄子好看。
姥姥跟姥爷结婚时穿的一红棉袄,还保存在箱子底。
姥姥说:你喜欢看,以后我还穿。
姥爷点点头笑了。
那年深秋天的一个午后,姥爷走了。姥姥坐着镜子前细细地梳理头发,又换上了一件提前赶制好的红棉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