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片红树林,多壮观。那风儿啊一阵一阵地从海面上卷过来,林子得了信儿,就哗啦啦地回应,对山歌一般呢。这浪啊一层一层涌上来,又退下去,把海里的螺啊鱼啊都抱上来。你就这么光着脚板溜一圈,弯个腰,一把把的螺,一条条的鱼儿,那叫一个鲜啊。
你再看看我养的那些海鸭,只只都是精精神神的,下蛋也勤。往鸭群中间那么一站,感觉就像一个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够威风吧。
林伯跟我谈起红树林,谈起他的海鸭养殖场,嗓门扯得老大,小眼睛亮晶晶地闪,眉毛就往上扬,那股得意劲。
但凡林伯跟我说起红树林和他的海鸭,都是和他儿子阿成吵架了。自打阿成在市区安了家娶了媳妇,这爷俩之间的争吵就时有发生。争吵之后,爷俩就分头找我诉苦。一头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兄弟阿成,一头是我爹的死党加族兄林伯,手心手背哪不是肉,我能怎样,堵在中间和稀泥呗。往往这稀泥和得不好,两头不是人。
大清早的,还没睡醒,林伯一个电话打过来:侄,过来陪伯坐坐。
林伯在窝棚门口迎了我,陪我绕着他的领地巡视一番,然后挑了一只肥硕的海鸭宰了,再炒盘生菜,在红树林边上支个桌,三两杯灌下肚,就开始诉说他的养鸭史,还有和儿子的各种争论。
十多年前,林伯在红树林边上搭了一个窝棚,起了一片海围,养起了海鸭。几年下来,林伯摸索出一套独特的养殖方法。他养殖的海鸭个体肥壮,肉质鲜美,很受欢迎,往往还没养到上市规格,就被附近的几家大酒店订购一空。不仅如此,林伯还担任了这一带海围养殖的义务技术指导,帮扶其他养殖户,成了这一带海鸭养殖户的头。
林伯嘬一小口酒,两眼眯成一条缝,说:侄啊,你说说,我不会下象棋,钓鱼也没那耐性。我就在这红树林边上养几百只海鸭,权当活动活动筋骨,生活上还不用子女们操心,这有什么不好。担心台风?别小看我那窝棚,可结实了,再说了,还有这片红树林在前边护着呢。
可我兄弟阿成就不那么认为。用阿成的话说,老头就是瞎折腾,一把年纪的人了,本就应该回到儿子身边,凡事还能有个照应,没事就下下棋,钓钓鱼。就他那破窝棚,也算个家?哪次台风警报不吊着我的心啊。
哪里是家?活得心安的地方就是家呗。说到这,林伯就不再出声了,猛灌一口酒,身子就歪在椅背上,眯了眼,任由无边的海浪声在耳边晃荡。
原本是受了阿成的委托,叫我有机会就劝说林伯回城里享享清福的,可林伯这一通诉说,我哪里还开得了口。临走时,林伯给我揣了两只海鸭,说是给侄媳妇补补身子。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撤了吧,这爷俩的事,我不掺和了。
回家后,甩了一个电话过去:阿成,你托付我办的事,没戏。
电话那头,阿成气得一摔手机:老头两只鸭子就把你收买了,鄙视你,绝交一个月。
我知道,那是气话。果然,一个月时间还没到,阿成很兴奋,巴巴地在电话里跟我报喜:这次好了,政府最近出台政策,说是要加强红树林生态环境保护,我估计啊,第一个就是要彻底清理红树林周边的养殖场。老头那个养鸭场肯定是办不下去了,这下还不老老实实回到我身边。
没多久,我和一群玩摄影的朋友去红树林采风,拍鸟。摄影活动结束后,想起林伯,就打了一通电话。
约定会面的地点还是那片熟悉的红树林,只是林子周边似乎平静了许多,原先那一片海围已经见不到了,零落在红树林四周的窝棚也没有了。
林伯顺手捻起一把沙子,一阵海风掠过,掌心只留下几粒晶亮的石子。他看出了我的疑惑,说:侄,一切都过去了。政府整顿红树林周边养殖场的政策一下来,我就带领这一带养殖户主动拆除海围和窝棚,洗脚上岸,另谋生路去了。
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舍得这个家吗?我问林伯。
林伯眉毛一抖一抖地,笑得很爽朗,说,有什么舍不得,这原本就不是我们的家,而是红树林的家,是鸟儿们的家,是我们占了它们的地,心里不安啊,怎能当成自己的家。
看,它们回家了。
顺着林伯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群白色的鸟儿从不远处的海面上斜掠过来,消失在茫茫的红树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