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放风筝是件很酷的事。平原,没有仰头落帽的钻天树,没有凌虚摩霄的峰峦,也难得有一影偶尔路过的飞机,仅有燕子、麻雀、乌鸦在空中欢腾,围着房顶、树梢追逐,盘旋。而风筝比鸟儿飞得高,比飞机听使唤,比云彩更昳丽。一线在手,仿佛是跟天神拔河。
别以为这是我制作的,哈,是祖父的手艺。一天,我模仿邻居王小二,拿芦苇秆扎风筝。祖父见了,摇头:“芦苇太脆,经不起折腾。”老人家劈开一根毛竹,用竹片扎成六角的菱形骨架,糊上厚实的牛皮纸,在底部粘上两条长长的纸带,反复调准提线,然后,系上棉质的白线,那线绕在木制的轱辘上。
祖父领我来到镇子西边的旷野,手把手教我怎么顺风放、顶风跑。他说:“风筝上了天,只要不遇强风,一般都很平稳。放和收,最为关键,掌握不好,它会翻跟斗,倒栽冲。”
如是,我控制高度,收收放放,跑跑停停。第二天,又按照祖父说的操练。两天玩下来,熟能生巧,操纵自如,痛快极了,也梦幻极了,感觉自个儿在天上飞。
风筝的确可以载人,这不是我瞎吹。听私塾的师兄讲,楚汉相争,汉将张良乘了一只大号的风筝,飞上夜空,放开喉咙吼唱楚国的谣曲——这就好像在天上安了一只高音喇叭,将声音传播四方——楚营的战士听了,禁不住流下了思乡的酸泪,军心由是瓦解、崩塌。成语“四面楚歌”,记录的就是这事。
我么,如果有朝一日,能制造出巨无霸的风筝,乘它飞上天,我会唱什么歌呢?我是个孩子,不用跟谁争霸,想来想去,还是我熟悉的一首古诗应景:“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那天傍晚,我又来到旷野,有了前面两番历练,胆子大了,气儿粗了,我把线一放到底,风筝飞得老高老高。我是新手,识相,尽量找人少的地方,避免和他人的风筝发生碰撞。偏偏那个牛气哄哄的牛大鼻子——绰号牛魔王——拿他那只鬼脸型的风筝缠过来,企图俘虏我的风筝。我收线,他也收线;我跑开,他也追过来。结果,两根线绞在一起,我的线单薄,断了。眼见风筝晃晃悠悠、飘飘摇摇,越过小洋河,坠入对岸的麦田。
我拔脚就追,追到小洋河边,傻眼:河水有十几丈宽,河上无桥,奈何?
正犹豫间,曹家老大——这小子是飞毛腿,平常我总比不过他——撒腿就向东边跑,一里开外有座桥,我盯着他,看他转过了桥,敞开夹袄,摘掉帽子,甩着小辫,转而向西,狂奔到对岸的麦田。谢天谢地,曹大找到了我的风筝,他高高举起,看上去完好无损。
曹大夹着风筝往回走,肩膀一耸一耸,一步三摇。你可快点走啊,快点!等他晃过桥。等他面向我。等他……咦,他一闪没了踪影。
等了半天,曹大再没出现。我急了,就去他家找。
曹大的家,在我读书的私塾的隔壁,他父亲是补锅匠。这是一所“钉头舍子”,极其低矮破旧的茅草房。门关着。叫他,里边没人应。
祖父恰巧路过,他问明情况,拍拍我的肩,领我回家。
祖父找出一团细麻线,让我交给曹大。祖父说:“风筝原来是你的,断线飞了,你没去捡,表明你放弃了。曹大跑了几里路去捡,不管捡到的是完好,还是破烂,那都是他的。曹大家穷,玩不起风筝,你把这团麻线给他,让他也快活快活。”
我又去找曹大,这次门开着。曹大见了我,一脸窘迫,直想躲。我赶紧声明:“风筝是你找回的,就归你了。这儿有一团麻线,也给你。”
曹大喜出望外,傻傻地接过麻线,像做梦。
祖父又按原样做了一只风筝。改天,我和曹大,两只风筝比翼齐飞。
若干年后,曹大应征入伍,干到营级,转业在盐城。我么,不郎不秀,半道改行,混成码字匠。
一次返乡,遇见曹大的母亲。老人家拉着我的手,亲热地说:“我家曹大经常念叨你,说你是他小时候最好的朋友。”
我心头一暖,想起那只风筝——哦,风筝还在天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