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老马二审宣判的消息,我第一时间决定去看看他。
尽管我并不知道见面后应该跟他说些什么,甚至连他现在是怎样的一副面孔都不清楚,但我依然觉得应该去看看他。不为别的,只为我俩三十多年来难以言说的交情。
时间回到三十多年前,那真是科学的春天、文学的春天。作为师专中文系的同班同学,因共同痴迷诗歌,让我俩结下了不同于一般同学的亲密关系。多少回,我们在灯光昏暗的学校操场上把酒临风,彻夜畅谈,激情四射的青春在海涅和拜伦的诗歌里自由徜徉。我至今记得老马在一次喝得醉醺醺的状态下,望着满天的星光轻轻吟诵海涅的诗句:“死亡是凉爽的夜晚。”之后,他突然站起身,张开双臂高呼:“我要写一辈子诗,我是缪斯最虔诚的赤子!”
那晚,我坐在原地冲他笑,却没有勇气喊出像他那样的豪言壮语。
三年后毕业,我们一同回到家乡。我被分到一所乡村中学教语文,老马却阴差阳错地进了十几里外的一个乡政府,做了文字秘书。或许从那时起,就注定了我俩要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
当教师的工作平静而无聊,每天上完课,我就躲在狭小的单身宿舍里看书,我差不多把身边能找到的书都读了个遍。那时,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正红遍全国,我在一根蜡烛照亮的床头下,永远记住了巧珍对高加林说的那句话:“加林哥,你如果不嫌弃我,咱两个一起过,你在家里待着,我上山劳动,不会叫你受苦的……”
烛光下的我被感动得泪眼朦胧。而那时,躲在十几里外乡政府的办公室里,老马还在加班加点地写材料。
后来的傍晚,他经常骑一辆“飞鸽”牌自行车,车头上挂一包猪头肉和一瓶古井酒,跑来找我喝酒。有一回,两杯酒下肚他终于倒出了满心的委屈,说:“同样师范毕业,凭啥你就能做老师呢!”
那时教师是个令人羡慕的职业,比乡镇干部脸上有光。通过多年修炼,我的文章开始在各类报刊发表,老马因为每天沉沦于公文写作,几乎远离了诗歌,因此我相信他对我的羡慕是发自内心的。
人生的发展真的难以预料。因为写作上的成绩,五年后我被调往文化馆专业搞创作,老马已经升到副乡长。又五年,他到文化馆做馆长,我还在搞创作。那时,他的腰身越来越肥,头发也梳得越来越光亮,再无半点诗人的气质了。
在文化馆的二三年里,我们少有来往,偶尔在一起吃饭也是单位的集体活动,更没单独谈过诗歌和文学。只是在我出版《淮上花鼓灯艺术概论》时,他努力帮我争取到了一笔宝贵的资金支持。
书出版后不久,他离开文化馆去了组织部。之后的很多年,他做他的官,我搞我的业务,彼此很少联系,此处当然可以省略。
老马干到副县长的那一年,我已经出了五本书,都是关于地域文化研究的。经费争取上我没请他帮过忙,书出来后我也没送给他一本。
现在,隔着一张桌子,一头白发的老马就坐在我面前。
“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他说。老马进去后,之前成天围着他的下属和朋友们统统不见了身影。
时过近二十年,我俩又单独坐在了一起。再过两年我就要退休了。这两年我放下了地域文化研究,觉得应该写写自己了,于是就有了这本叫作《如果来日方长》的随笔集。
我从挎包里掏出来送给他。
“当年要是跟你一样去教书该多好啊!”他说:“老同学,给我签个名吧。”
我掏出笔来给他签名。
“如果来日方长,书名好啊!”他顿了顿,又说:“如果来日方长……我又能做什么呢?”
“如果来日方长,你还是当年的老马?”我说。
我看见他的眼泪掉了下来。
“这些年收过那么多礼物,都不如你的这本书珍贵。”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