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齿苋,老家是叫作蚂蚱菜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称呼,顾名思义应该是蚂蚱爱吃的菜吧?小时候我就一直这样认为,可是细心观察却发现,马齿苋其实很少有蚂蚱吃,它的叶子肥厚而小,味道有些酸酸的,估计这也是蚂蚱不爱吃它的原因。
起先我也不爱吃马齿苋,嫌它酸,可是母亲爱吃,且对它情有独钟。母亲常说,是野菜养大了她。在她很小的时候,家里粮食不够吃,村里家家户户都指望着野菜充饥,连嫩的树叶和榆钱儿都吃光了,野菜当然剩不下,而她最喜欢吃的还是马齿苋。
马齿苋肥嫩多汁,可以做汤,也可以用来做菜饽饽。饽饽是老家对各种饼子的统一称谓,菜饽饽当然就是野菜饼子,因为粮食少,便要掺大量的野菜,其它的野菜大都偏苦,而马齿苋味酸,反而成了母亲的最爱。母亲说当年的菜饽饽可以贴尺把长,从中指尖一直扯到小臂弯,贴这样的饼子简直是个技术活,只有从那个年代走过的老人才能做得到。农村锅大,小十二印的,最大直径有一米多,饼子从锅底一直贴到锅沿,就是这样的菜饽饽,勉强填饱了母亲那一代人的童年,也让他们有了最可追忆的精神抚慰。母亲说她一顿可以吃两个这样的菜饽饽,即使这样还时常感觉到饿。
到了我小的时候,农村生活条件得到了很大的改善,粮食也够吃了。野菜大多数时候是挖来喂猪喂鸡的,蒲公英、苦麻菜、车前子、灰灰菜、苍耳等等,都在可选之列,但马齿苋最佳。母亲常常带着我去挖马齿苋,一麻袋一麻袋地扛回家。然后她再从中选出好的、嫩的,清洗干净,给我贴菜饽饽。到了这个时候,菜饽饽也不似当年,早已与时俱进了。马齿苋不再只是打碎了和着玉米面贴饼子,而是被做成了鲜香的馅,添油加料,这样的菜饽饽吃起来松脆可口,简直成了生活中的奢侈品。不知不觉地,我便也喜爱上了马齿苋。
农村的马齿苋其实有两种。一种是纯野生的,开小黄花,如火柴头大小。也就是人们经常食用和挖来喂猪喂鸡的。还有一种是观赏的,花开得大,五颜六色什么样的都有,甚至有的一朵花开出几种颜色。那时的农村,经济刚刚开始复苏,老百姓的日子渐渐好过了,不少家都盖起了红瓦房、砖院套,院墙前会修一段花墙。这是真正的花墙,墙顶上立起两块砖,中间修出一道凹槽,再在里面盛满土,然后栽上一墙花草,大都栽的是这种马齿苋,五彩缤纷、争奇斗艳,热闹极了。我家也难“脱俗”,一时间这竟成了村里的标配,于是家家种马齿苋,家家吃马齿苋,家家拿马齿苋喂猪喂鸡。幸好马齿苋的生命力强,只要是有一粒种子,就会连成一片;只要一年栽种,就会多年不绝,也是因为此才让它传衍下来。
后来,我长大了,参军去了南方的某座城市,而且一去就是十多年,回家的日子渐少,差不多每年只有一次探亲假。别人都选择春节前后回家,我却喜欢在末春,因为那时候野菜虽已过季,马齿苋却是正当时。母亲会在村口挂满榆钱儿的老树下等我,然后牵着我的手回家。我很少说话,性格内向,也不善于表达,但我却每次都能看到母亲鬓边潜滋暗长的白发。母亲则每次必带我去挖马齿苋,回来后就给我贴菜饽饽,我也一顿至少能吃俩儿。
后来的后来,我便转业、安家,在城里有了工作,回老家的次数更少。直到有一天,父亲突然打来电话。电话接通后,他却一直沉默着,我问父亲咋了?他说一句话,于我却似炸雷一般——你妈走了!
我说不清自己是怎样回的家,又是怎样走过那一段日子,也不知默默流了多少泪。这泪水是歉疚,是无奈,是子欲孝而亲不待。可是日子还要过,还会像河水一样地流淌。我还是很少回家,比以前更少。我甚至记不清有几个马齿苋开花的日子没再回老家,不是我和父亲的感情不深,只是我无法忘记村口的老榆树和母亲那披着霞彩等我的每一个黄昏。而这个人不在了,我的思绪就断了。
父亲的家里来了另一个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母亲以另一种方式的回归。可是我的内心是抵触的,就这么一天天地挣扎着。
直到有一天,父亲打来电话,他说的一句话让我泪奔:有时间回来转转,我给你贴菜饽饽——是你妈走之前教会我的!
我又一次回到老家时,院墙顶上的马齿苋开得正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