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谣

宋 扬

版次:03  2023年06月12日

淮南日报社严正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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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大舅在镇邮电所当所长,吃公饭,大舅母却只是农村户口。

大舅在晒坝外的自留地里种下二三十棵橙树,又从邮电所的花台里剪回一些玫瑰枝,插在房后的土坡下。玫瑰花瓣血红,从仲春一直开到盛夏。秋天到,橙子变色,黄澄澄、红彤彤挂在橙子树上。留一些过年也不摘,像一个个火红的灯笼,喜庆。开春后不久,白白的橙花又攀满了树梢。我印象中,大舅母家的花园总进行着几种颜色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接力赛,美丽时时都在上演。在那个年代的老家,这美景堪称罕见。有限的自留地,全种蔬菜尚不够一家人吃。有缺少口粮的人家,甚至直接把自留地改成了庄稼地,种上了稻谷、玉米、小麦。大舅家的花与果,彰显着吃喝基本不愁后的舒气与坦然。

大舅忙完他单位上的事情,还得回农村帮大舅母干农活。他脾气暴,这种“半农半工”的状态让他不甚满意。大舅母出嫁前,算得上全乡方圆几十里一等一的大美女。颜值一定程度缩小了她与大舅社会地位的差距,但工农户口的鸿沟无法轻易填平。夫妻生矛盾,他始终是骂骂咧咧的那个,大舅母只有低眉顺眼的份儿。直到表兄考进名校,大舅的火爆脾气才有所降温。表兄留京工作后,大舅家的包产田都租给了小舅种。没了农活拖累,大舅家似乎也慢慢温馨起来了。大舅在镇上上班,朝九晚五。大舅母整天侍弄花草、果木,在那几丛玫瑰花的旁边,她又新栽了胭脂花、指甲花、鸡冠花、一串红……一圈篱笆墙把花园子围起来,一个花的王国慢慢有了雏形,大舅母家的舒气生活方式真正到来了。暑假里,村民们风风火火在苞谷地、稻田里抢收割时,大舅母悠哉游哉下河滩钓鲫鱼。天空才露出一点点将墨的迹象,油煎鱼的香味便从大舅母家的厨房飘出来。大舅母让表姐和我把小方桌摆到花园子的橙树下,靠近那些正幽幽吐露芬芳的花儿。方桌上还有玫瑰花饼——大舅母把玫瑰花瓣一片片扯下来,用白砂糖腌渍后,塞进面团里拍成饼子,下油锅炸酥。透过篱笆墙,大舅母享受劳作归来的邻居们羡慕的目光和恭维的话语。那些目光和话语让我明白了工人与农民的天壤之别,一定程度激发了我长大了要当工人的梦想与决心。

大舅家的那顿花园晚餐,大概是我人生理想萌发的源头吧!美味在口,蜂飞蝶舞,花团锦簇。多年后,读《雾都孤儿》,至“这顿饭对一位国王来说可能太过寒酸,但对久经饥饿的孤儿而言,可能已经足够丰盛了。”那一刻,我感觉当年的我,就是书中那个孤儿。

这样又过了几年,大舅家彻底搬离了农村。他的房子向阳、宽敞,无数人盯着。最后,连同长满橙子和各种鲜花的园子一并卖给了小舅。小舅同时接管了大舅家的所有田土,他和小舅母早出晚归在地里刨食,忙起来,三顿饭作两顿吃,哪顾得了花园子?慢慢地,那些花儿越开越少,橙树因病虫害没得到及时治理也枯死了好几棵。后来,小舅举家南下深圳打工,别说那花园子,就是那土坯的草房,也渐渐在风雨中垮塌,沤烂,成了一堆烂泥。

要强一辈子的大舅最后在表姐位于县城的家中去世。在他患阿尔茨海默病和帕金森病的几年时间里,他只认得大舅母。有些事情没法解释,被他骂了大半辈子的大舅母,留在他大脑里的印记却是最深刻的。在他弥留之际,我们去看他,母亲说“大哥,你这几年还真的要感谢大嫂,我们都知道她照顾你尽力了。”大舅已经说不出话,他的眼角却滚出两滴浑浊的泪。我不知道那泪水代表着愧疚,感激,还是对大舅母的留恋。

小舅一家从深圳回来,为是在大舅的宅基地(他自己的老房子早卖给了邻居)修新楼房和在县城买个二手房之间纠结了很久。最后,他们意识到如果回去,又将陷入在土里挣生活的死循环,于是咬咬牙在县城定居下来。小舅每天骑摩托车往返于县城和距县城几十公里的饲料厂之间。

七年前的一天,上班路上,车祸发生了。灵堂搭在大舅的宅基地。给小舅发丧的头天晚上,大雨倾盆,临时扯在宅基地里的简易篷布险些被暴风雨吹翻。除了宅基地还光光地躺在那里,大舅和小舅哥俩陆续置办的所有家什都已荡然无存。那一夜,我深深体会到表弟焦头烂额的无根之痛。虽说万物兴歇皆自然,“草不谢于春风,木不怨于秋天”,我还是努力回忆那些花曾经生长的具体位置。我的记忆模糊得像眼前空空的土坝一样虚无,我终于记不起最后一次在小舅家看玫瑰花开是什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