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寿州城的好处,麦黄时节,如果你只想看一支麦穗,你就到东门外去。在一支麦穗中追怀儿时乡趣,看它如何长成对故乡籽粒饱满般的怀想。没有空回家不要紧,你可以早晚出一趟东门,翻过二道坝,即是东津社区的麦地,只不过面积不大,完全胜任你端详粮食的沉甸硕大。如果你想放飞一次心情,在麦地冲浪,最好是去西门的农场,风吹麦浪,大好风景。寿西湖的麦地大到超出你的想象,即使没有风,照样是麦浪翻滚,麦香扑面。
春天的时候,有一阵子阴雨不停,气温偏低,家门口电线杆上有个广播喇叭,天天都在播放麦田管理,怎样利用窗口期适时喷药,防止出现枯穗病。到寿西湖农场看麦浪,只有一样非常遗憾,那就是湖中的生产队都撤迁走了。我以前颇有几个农场朋友,他们住在十二队、渔业队,我明着去看麦子,实是去蹭一顿土菜小酒。以前时光慢,我骑自行车去,傍晚看完麦子,晚上喝得东倒西歪,朋友找人开一辆大拖机,把我的自行车撂在后面的拖斗里,我坐在“机头”旁边巨大轮胎上的带有扶手的座位上,一路吹着夜晚的凉风,到家酒也醒了。
妻子是老城关人,她说,三十余年前城里的孩子在麦收时节都提了篮子,成群结队到寿西湖里拾麦子,挎回来在自家门前的青石板上日晒脱粒,以补家用。有一次,她和哥哥去拾麦穗,竟然遇到几只刚刚出壳的光秃小斑鸠。麦黄时节,也是浓绿之时,整个麦地就像一床大黄毯铺在地上,绿树镶的是边款。斑鸠妈妈今年不知何故,也许是在这一张大床上睡过了头,也许因为别的什么事耽误了,没有按时下蛋,按时孵化。往年这个时候,一家子都已远走高飞了,今年才把小斑鸠孵出壳,收割机就“轰隆隆”开过来了,司机颇有爱心,看到斑鸠妈妈在前方反复低飞盘旋,奋不顾身,发出悲鸣,试图阻挡这个庞大怪物接近,“生灵拦路必有缘故”,他心里明白了,斑鸠妈妈怕收割机伤害到她的宝宝。司机停机,跳将下来,将小斑鸠连窝捧到田埂上安全地带。我妻子说,她当时只是看到这几只小斑鸠,捂在手心里一会儿,没等斑鸠妈妈回来又放回窝里了,它们太小了,太可怜了,它们能安度五月,把翅膀长硬飞走吗?一想到这,心里总有一股莫名的淡淡的忧伤。
我国是小麦原产地,远古时候,孟夏时节小麦成熟,故小麦以孟夏为秋,故称“麦秋”,与我们今天收麦时节是差不多的。不同的是,那时小麦收获后,首先要送给天子先来尝新。《礼记·月令》:“是月也,驱兽毋害五谷,毋大田猎。农乃登麦,天子乃以彘尝麦,先荐寝庙。”意思是说,到处都是野兽,人们驱逐,不让伤害五谷,也不大规模狩猎,献上新麦,天子就着猪肉,品尝新麦,品尝之前,先奉祖庙祭祀。
我小时候在乡下,小麦收割,第一时间到附近加工厂磨面,自己家擀面条或者做馒头尝个新鲜。放学回来,知道心疼父母,我们尽量干些家务,烧锅煮饭不在话下,唯一不会做馒头。
新麦收获后,那时农村没通电,父亲首先挑一担新麦,去到很远的“电灌二站”磨面粉。家住江淮分水岭,以米为主,一年到头吃不到几天馒头。那时候的磨面粉机器真是麻烦,把麦子倒进铁斗里,拉开电闸,皮带飞转,危险场合,小孩子不可靠近。白面从一个鼓风的布筒里出来,另一个小屉里出来的黄色麦麸,还带有白色麦仁,接进笆斗,再倒入上面的铁斗,如此反复,在机器轰鸣中令人忙乱,直到脱尽麦仁,剩下麦麸,才告结束。麦面到家,因为是今年第一次做馒头,需要到邻居家“行”一点“酵头”,也就是一点馒头渣子,捻碎放进一只大陶瓷盆里的面粉里,看母亲怎样一点点加水,反复揉面,母亲说,最后要“面光、手光、盆光”,所谓的“三光”是做馒头的最高境界。
后来,我来到寿州,因为沿着淮河南岸,面食多起来。家住“三步两桥”附近,隔壁就是报恩寺,麦收时节,两株银杏,浓荫蔽日,远远望过去就像绿荫里几只憨态可掬的嫩黄雏鹅。我直奔后面的碑廊,杂树生花,蚊虫乱飞,碑廊里只有一个人,我展开带来的毛边纸,揪一把嫩绿的蒿草,再揉出汁液,拓黄庭坚、米芾、梁巘等大家的碑刻。突然抬头,看到几个人蹲在“毗庐阁”的屋脊上,原来是满脸灰尘的维修工人。出来的时候,竹篾围成的工棚里冒出阵阵热气,闻起来正是新麦蒸出的馒头的香味。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从“三步两桥”边的巷子回家,远远地,夕光里走过来一位挎着篮子的老大娘,擦肩而过的瞬间,突然闻到一缕奇异的香味。原来大娘篮子里装的是寿州香草,她是收香草回来,香草是用来缝制小孩子们戴在脖子上的香荷包,不觉恍然,今年的端午节又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