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是我接触最早的盆景。在父亲的诊所,最常见的植物,就是月季。月季有陶瓷盆装的,但更多的是黑色塑料盆装的,总有个好几盆,开花的时候,很是漂亮。但我总觉得那些塑料盆太丑,盆皮很薄,下面还沾着泥土,于是问,为什么要买盆这么难看的月季花。父亲说,盆难看不要紧,主要看花,花开得好,就移盆,而且这些月季不是买的,是向五蒋借的。
五蒋是村里有名的养花能手。他身形笔直,一张国字脸,花白的头发梳得很精神,印象中似乎总穿着黄军装,有军人气质。听说五蒋确实当过兵,解放前做过国军连长,甚至还上过黄埔军校的培训班,有好些年,他呆在贵州,后来才回到老家。
五蒋总是带着笑,一副谦谦君子的形象。他独特的气质,不像一个农民或者花匠,而像个解甲归田的学者。他讲话轻声细气,做事却极是认真。他家里有几亩薄田,种地不是所长,于是就交给老伴,自己专心莳弄花草,除了月季,还有菊花、金桔、罗汉松、仙人掌等等。
那时乡下粗鄙,解决温饱放在首位,即使种花养草,也多是围个花栏,随便种些凤仙花美人蕉等,不肯花钱买五蒋的盆景,所以五蒋的生计并不算好。村里曾专门搞过一个园圃,有池塘荷花,翠竹桃林,还有许多没见过的鸟禽,野鸡、鹦鹉、鸳鸯之类,堪称当时新农村建设的样板,自然少不了五蒋这位园艺专家。可惜好景不长,园圃慢慢地败了,五蒋的生计也就恢复了常态。
与其说是向五蒋借花,不如说是他寄放在这里。五蒋家里人多,生病拿药打针是常事,将花放这里,主要是诊所人来人往,看花的人多,可能相中的也多,就可以变现付看病的钱。不过,我极少看到五蒋来诊所,多的是父亲的一帮老朋友。一早捧个茶杯,跟父亲打声招呼,然后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天南地北胡吹海侃起来。其实并没有多少新鲜事,只是人越聚越多,就越热闹,就显得一帮乡间政论家的不同凡响。
侃累了,有时就下盘象棋,或者就走到院子里瞧瞧。“这盆花不错,是五蒋刚送来的吗?”“这盆不行,叶子都黄了,让五蒋换回去。”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瞅着那些月季花,带着指点江山的豪情,就像将军面对普通的士兵。
许多年里,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的诊所扮演着这样的一种角色,它很平凡,甚至卑微,是乡村中国一个极普通的小诊所,但它又很温暖,很珍贵,既是治病救人的担当之所,又是讯息情感的交流之地,那些水杯中飘起的茶香,一年四季热闹的空气,甚至是高谈阔论间横飞的唾沫星儿,都带着鲜活的人间体温和丰盈的烟火之气,它让一个不起眼的乡间诊所,能带来我们更多的温情,感受到一个普通乡村的岁月静好和青春记忆。
后来,我走出了乡村,回老家的时候,我总要去诊所看看。熟悉的气息还在,月季花也还在,只是父亲的老朋友越来越少,往日热闹的气氛很难再有了。又过了几年,父母亲终于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子去了镇上,诊所关门,最后成为一片废墟。
过年时回了一趟老家,跟父亲聊起五蒋。父亲说五蒋早已去世,不免怅然。也是,这么多年过去,要是活到现在,差不多有一百岁了。又问五蒋的其他事情,父亲说五蒋许多当年的同学都留在了台湾,不少人还回来看过他,市里包括县里还成立了黄埔同学会,只是五蒋都不参加。不过,五蒋却订了一份《黄埔》杂志,几十年从不间断。
我想象着五蒋的样子。头发早已雪白,身子板却仍然硬朗,戴副老花镜,捧本《黄埔》杂志,坐在藤椅上慢慢地读。身边的花架上,月季花疯长成一堵墙,夏日的黄昏,那些红色的花朵映着夕阳,交织着一层迷离的芬芳。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曲终了,人就散了,就像五蒋,还有诊所里常来常往的那些老朋友,他们不会再出现了,但是,月季花却依然盛开,仿佛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月季花里的流光碎影,斑斓着我们的似水流年,告诉我们有些东西从来不曾褪色,也永远不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