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头发就像河边的青草,繁茂挺拔,根根精神。但理发却成了问题。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证的年代,谁有闲钱往理发室跑?母亲因陋就简,每次等头发盖住我的眼帘时,就会把我按在木凳上,用她剃鞋样的剪刀为我修剪头发。她用一件棉麻大衫把我包得严严实实,此刻,在母亲眼里,我就是一棵毛蓬树。她的剪刀上下翻滚,那些不安分的枝叶遂翩翩起舞。
我闭上眼睛,能听到剪刀切割头发那种清脆的沙沙声,像正在落一场桃花雪。头发沾在小脸、钻进脖颈,奇痒难忍,母亲像一只吹风机,把俏皮的头发一一吹落;末了,在我头发上浇几瓢温水,冲掉残留的发茬,又拿来一条蓝布毛巾拭净掸干头发上的水,用桃木梳梳整齐,然后在我身边转悠几圈,欣赏她的作品,最后用力在我肩膀一拍,说,二小,好啦。
我雀跃出门,回头看母亲正在清扫地上的毛发。
见到邻居、小伙伴,他们艳羡地问,去哪儿新理的头发呢?
俺娘理的!我响亮地回答。
记忆里的父亲一直是光头,他爱找街上的剃头师傅刮。他剃头时,仰躺在一把躺椅上,任头上游走一把闪光的剃刀。剃头师傅不时捏那把剃刀在一条皮夹上上下磨动,有时夸张似地摔打,发出啪啪啪巨大声响,之后在头皮上游刃有余。
高考前,和一帮发誓要进入象牙之塔的兄弟一起剃了光头,几个人走进教室时传来一阵哄笑。记得刚剃完头,我照镜子时,看到了父亲的影子。那时,父亲已离开近十年光景。
读大学时我已换过多种发型,“莫西干”“天王”“大背”……每一种发型都蕴藏丰富的时代元素。就这样,从北到南,我的头发一直保持葳蕤态势。
也不知从哪一天起,也许是从发现一根白发开始吧,突然觉得自己的头发比以前软了许多,脆了许多。有时洗个澡,就有一把头发茅草般脱落。用梳子拢一下,又落下少许。发际线在后退,暮色在寸寸逼近。这片一直引以为荣的芳华阵地,在岁月的剃刀下,难道正在一点点沦陷吗?
在时光步步紧迫中,看到了俩丫头。女孩天生喜欢长发吧,从小她们就留长发。一不留意,她们已长发飘飘。我带她们去剪发,姐妹攻守联盟,说什么也不肯。好不容易说服到同意仅是简单修剪。
理发师很年轻,他更喜欢顾客唤他总监。总监一头焦黄,像只诱人的甜甜圈。
丫头安坐在凳子上,不一会儿,青丝轻轻飘落地上。
是春天,外面的细叶榕飘着长长的胡须,有绿色叶子从天际飘落,又被风卷跑了。
突然想起母亲。
她立在岁月深处,望着我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剪刀举起又放下,微笑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