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岁那年,我四岁的姐姐高烧成脑膜炎却并没有得到足够重视,姐姐夭折了,此事让我的父母后悔了一辈子。
我身子骨弱,又挑食,感冒便三天两头找上门来。有了姐姐的教训,父亲再忙也必丢下手里的农活,把我往公社(现在的镇)卫生院背。医生叫宋文安,多次接触后,我开始喊他宋大哥。宋大哥胡子都快白了,比我父亲还年长,辈分却不高,和我同辈,他家住我们村河对面,世世代代以看病为生,到他这一代成了公立医院的医生。看病的过程照例是望闻问切。宋大哥望了望我通红的脸,让我张大了嘴伸出舌头,让他看舌苔。他用三根手指把住我的脉,然后开始询问我父亲是清鼻涕还是黏鼻涕之类的。最后,他开出几颗花花绿绿的药片。
我娇气的喉咙是吞不下整片药的,药杵就该派上用场了。不同于捣碎花椒、海椒、玉米的石臼,药臼文弱了许多——白白的,杵与臼都小巧玲珑。看擂药的过程也是一种享受,宋大哥握了瓷杵小心把药片碾开,再密密细捶,直到药片碎成粉末。然而药毕竟是苦的,兑了白糖,依然让我生厌。一番连哄带吓,药总算灌进了我的肚子,我昏昏欲睡,回家的路便忘记了远近。第二天醒来,我又成了一个四处野跑的娃。
现在想来,宋大哥用中医的诊断方式开出了西药。这种中西医结合的方式也许并不算伟大的创举,却深得我心——那一碗一碗大剂量的苦中药水可是小孩子的梦魇啊!
但是,宋大哥并非不开中药。西药见效快,急性病用急效药。民间有“西药治标,中药固本”一说,遇到顽固老病,就得中药出马了。卫生院药房里负责秤药的医生动作麻利到让人眼花缭乱。只见她一手提秤,一手拉开药匣,她尖起五指抓出一撮草药丢进秤盘,秤杆一平,又开始抓第二味药……那时没有塑料袋,牛皮纸摊开来,药倒在上面,她熟练打包,用绳索捆扎。从递处方单到拿药结束,只需一两分钟。
接着便回家熬药。我家没有熬药罐,左邻右舍的,大家都习惯了借用。父亲拣几块石头,在灶房门外的空地上搭出小灶。火已经燃起了,上面有一个黑黑的药罐。药罐以红泥烧制的为最佳,铁罐次之。大火烧开,黑黑的泥罐上轻烟袅袅,父亲褪去两根木柴,只留一点明火慢慢煎药。过一会儿,父亲滤出药水,掺入冷水,再煎。总要如此三四遍,一副药才煎成。父亲心细如发,怕火大了,怕药煳了。这样精细的活儿,他舍不得拿给母亲去操持。
我是带着宋大哥开的中药进的高考考场。1995年高考前夕,许是紧张,许是劳累,我被感冒击倒了,吃了几天的西药,无济于事。父亲带我去找宋大哥。在他的印象中,我只“服”宋大哥的药,宋大哥似乎就是我高考的救世主。这副药吃到7月6日还剩三顿,我就揣着用矿泉水瓶装的中药水走进了高考考场。那一年,我名落孙山,我心里的苦涩比中药的味道还浓,我总觉得无用的自己辜负了太多,对不起父母,对不起自己,甚至也对不起宋大哥的药。
如今的我喜欢运动,身体尚好,感冒不再经常光顾我。偶尔,我在饭桌上聊起当年看病的事,父亲说宋文安大哥早已过世。有一年,我回老家,在卫生院原址看到一栋四层的新楼,那是新卫生院。卫生院那几间灰墙黑瓦的砖瓦房已荡然无存,宋大哥使用过的白瓷的药杵怕是已不知所踪,而父亲当年借用过的药罐也不知又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