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有个角落。平时,有人在那聊天,有人避雨,有人等人,有人等车。角落不大,然而喧闹,角落是社会新闻的收集地,也是社会新闻的发散地。
我每天要经过这个角落上班下班,有时候也加入聊天队伍,大家都不熟,但也不陌生。
不知什么时候,角落突然冒出个摆摊人,摆摊人看上去七十出头,头发已全白,但气色红润,皮肤饱满,鲜有皱纹,一看就不是乡下人,倒像是哪里的退休职工,只是眉宇间挂着一串压抑,看着不太从容。
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地上摊张塑料布,布上躺着几双袜子。老人是否觉着自己像一块石子,丢进池塘,泛起圈圈涟漪?但老人的石子太小,池塘并未泛起一丝涟漪。来来往往的人并未在摊前驻足,站在角落的人也未瞧他一眼。
奇怪,这也能赚钱?我悄悄观察了几天,老人依然一脸严肃地坐着,袜子依然一成不变地躺着。我蹲了下来,装作想买袜子的样子,询问价钱。老人将几种袜子介绍了一遍。每一双袜子,都贴有价格,有三块五,有五块,有十块。
我要是全买了,您能赚多少钱?我对老人说。不赚钱,不赚钱。老人摆摆手,一分钱都不赚。不赚钱摆摊干吗?嘿嘿,嘿嘿。老人笑着,脸上露出了一丝腼腆的模样,并没有回答我。老人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人每天准时出现在角落里。太阳出来刚好撒在他身上,太阳落山他还在马扎上钉着。我发现他并不专注卖袜子,而是用心听人聊天。角落里的人什么都聊,聊疫情,聊三娃,聊减负,聊物价,聊养老……但他从不插话。
我总会跟他打个招呼。他并不是那种很善于交流的人,你问他一句,他答一句。大叔贵姓啊?姓李。李叔,有缘了,我们都姓李。那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叫你大侄子。这是他说过的最幽默的一句话。
老伴呢?走了。孩子呢?在深圳。住在哪里啊?里面小区。一问一答,都很简短。有时候也不答,比如问他,怎么会来摆摊呢?有无想过再找个女人呢?他就嘿嘿笑一声。笑声憨厚又低沉。
一天,我去附近的超市,看到李叔从超市里拿了一大堆袜子在买单。原来他从超市零买回来,在角落摊位零卖,每双袜子的价格还是超市的标签,看来摆摊真的不是为了赚钱。我想上前跟他打个招呼,但一想老人既然有秘密,还是不要让他尴尬为好。
日子在日出日落中翻页,角落里每天上演热闹生活剧,李叔似一名观众,在角落静静旁观。我出差半个月,回来以后,再经过角落,发现李叔不见了。而且一连几天,都没有出现。我问角落里的人,他们都说没注意呢,也不知哪天开始就没来了。我问角落旁边的小区保安,看到卖袜子的摆摊老人了吗?保安说,不知道。我想去物业公司查一下,却发现除了知道他姓李,并不知道他住几栋几楼,更不知道他的姓名、电话。
李叔就这样从我的视线里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我从未想过需要留下他的联系方式,确实也不需要留下联系方式。他与我非亲非故,只是人生千千万万过客中的一员。但他顽固地驻扎在我心里,不时他就从脑海跳出来,在我面前嘿嘿笑一声。
妻子去省城帮儿子带孩子了。偌大的四房两厅本来就只有我们夫妻二人居住,平时都是冷冷清清的,妻子一走更是空空荡荡。我每天早上起来,便迫不及待去角落,在那里,我能感受到些许热气,感受到人间的烟火气息。突然一天,远远的,我看到李叔又坐在角落里,小马扎上,面前摊张塑料布,布上躺着几双袜子。我快速走向前去,却发现坐在小马扎上的竟然是我。李叔好像在哪里朝我嘿嘿笑了一声,我揉了揉眼睛,他倏忽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