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末的日子,虽然天气还是寒冷,但我就是喜欢在园子里流连。不为别的,就为那小小池塘边的几株老柳。
江南多草木,园子里更是树木种类齐全。独独喜欢春柳,是故乡情结在心中作祟。
童年生活的北方,是个四季鲜明的地方。尤其是草木,春天明媚鲜妍,夏天热情喧闹,秋至五彩斑斓,冬来清冷素洁,你可以毫无障碍地跟上季节的节奏。可是江南就不是这样了。这里的四季,底色都是老绿的,香樟、桂树、冬青……高高低低的,哪怕是深冬,也都还浓郁着。当然也有一些落叶乔木,比如梧桐、海棠,可是这些大多是高大的乔木,若不抬头仰视,都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只有柳,它不高,相对庞大的树冠垂下细细的千万枝。春夏里是各种层次的绿,过秋入冬的斑斓后,叶子落得干干净净,让你明明白白地知道,这就是冬天啊。但不管如何,它们都离你很近,哪怕有一丝风过,它们也会轻轻飘摇,像是一种邀请。
所以,客居江南多年,早春时刻,最牵挂的就是这些柳树了。这时候的柳,看上去清冷萧瑟。你牵起一枝,瘦瘦的柳条上一个个米粒大的芽苞,硬硬地鼓着。轻轻触摸着,仿佛能感受到内里潜藏着的勃勃生机。这芽壳是压抑,也是保护吧。不过,毕竟是江南的二月,只要留心,就能捕捉到那若有若无的浅浅春意。就说这脚下的草坪,枯黄陈绿中,一簇簇的清新草芽都探出了小脑袋。要不了多久,几场雨过,就遍是绿茵茵的一片连一片了。
“最是一年春好处,草色遥看近却无。”没错,我也是这样觉得,无论南北都应该有这样一个秩序:二月的春好,那草色淡淡映入眼帘,春天的世界就更换了一件漂亮的新衣。于是,一切都在这浅淡柔和的新绿上,一日日地生动、温暖起来。
至于说纳兰性德“多事年年二月风,剪出鹅黄缕”的新柳,即便是江南,也是要稍晚些出现的。总要过了五九六九,才真的可以沿河看柳。一般这时间,我经常在午后驱车去往江边。防洪堤下,是一片宽阔的湿地,遍生着柳树。此时的柳树,新的芽叶早已经冲破了芽壳的保护,青葱的,见风儿长。柳穗还没扬絮,就卧在对生的小柳叶间,像乖巧的蚕儿。站在大堤上,一眼望去,长长的柳树林,嫩绿中染着鹅黄,如轻烟一样迷迷蒙蒙,给澄澈的江水镶上了一道明亮的花边。满眼“扬子江头杨柳春”的我,只有喜悦,根本理解不了“杨花愁杀渡江人”的意境。
春野踏青时,除了渴望遍赏春色,我还喜欢挖野菜。在我看来,田野里的这些草木,承天地雨露阳光,自由地生长,是大自然的恩赐。
初春时的野菜,不论是蒲公英,还是荠菜,虽然口感柔嫩,也是满嘴春天的味道。可是我建议你,留一点耐心。让它们有足够的时间汲取春天的精华,孕育出更浓郁的滋味。这时节的野菜每每让我想起母亲唠叨的往事,心中就总是泛起酸楚,吃在嘴里也总是有丝丝苦涩。
母亲亲历过抗日战争。她说小时候兵荒马乱,遇到荒年,生活更是困苦。十年有八年粮食不够吃。人们都盼着开春,春天草根救命粮呢。那些苦苦菜啊、婆婆丁啊,一点点芽芽就被挖走了,连新生的杨树叶都捋回家吃了……
想一想,我喜欢草木,就是源于母亲。孩提时的家园,阔大的院子里满植花草,除了白雪皑皑的冬天,其余的日子都是花团锦簇。虽然没有什么名贵花卉,但每个季节都有自己的代表。春天有芍药、含笑,夏天是扑啦啦一片的扫帚梅,秋天里各色菊花就成了主角。阳春时节,母亲常常一边浇水一边哼唱评剧的“报花名”:春季里风吹万物生/花红叶绿草青青/桃花艳/李花浓/杏花茂盛/扑人面的杨花飞满城……听着看着,便觉得那清贫的生活充满了希望。
而在我的心里,草木更是有品格、通人情的。它们应季而来,随季而去,从不失信于岁月。
所以,二月末的日子里,最美的事儿就是去亲近这些草木。它们能让你跟着春天,一步一步地慢慢走,细细地体会时间的流逝,季节的变幻,岁月的脉动。在静默中与草木交心,便能感悟到自然万物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