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太阳暖暖的,易犯春困。老姚将身体安放在宽大的转椅里,让推子走过自己的白发。第一次来老街,老姚就看中这老店和老物件,请老理发师根据自己的气质、脸型、发际线,定格一个合适的发型,剪去多长,留下多高,心里先有个谱,一步到位。果然,再次来老店,老姚就像远道回家躺在妈妈身边,任由温柔的手去摩挲,身心完全放松。
一把竹篦子,将老姚头发一次次篦过,篦去碎发,同时将头皮按摩一遍。篦完,解开围子,一抖。这是一块大围子。老姚脖子里还有一条小围子,薄而细密,挡住碎发进脖子。从前,理发师会拿一把电吹风,对着老姚脖颈一阵狂吹,扫荡似的,强硬而专横,碎发有可能被吹进更深处,老姚理过发回家得洗澡换衣服,否则背后像有虫子爬。但在杨老这里理发后不会。
重新裹上大围子,扎好。一条毛巾叠四层,平铺在脸盆底,开水倒下去,拧出毛巾,热气腾腾中,从后脖颈、耳朵背后一路捂过去。涂上肥皂沫,用剃刀轻轻刮。刮完,两只手掌重叠,按住老姚前额,然后左右分开,往后一点点推过去。再回到前额,猛地一拍巴掌,惊醒迷糊中的老姚。
笨重结实的转椅背慢慢放倒,老姚躺平。“店里唯一值钱的就是这把椅子,”杨老笑着说,“卖废铁能换几个钱。”转椅的购买时间是1964年,二手货,花了200元。那一年,杨家有子18岁,学了个剃头手艺谋生活。家里临街一间房子,破墙开店,这一开就是59年。
剃刀在脸上轻轻刮过,有轻微的滋滋声,像锋利的镰刀割倒麦子。老姚喜欢这种传统剃须刀走过脸的上上下下,平和、温柔、不紧不慢,刮过之后,脸上滑嫩细腻。一块荡刀布挂在墙上,老帆布做成,中间被荡得锃亮。
翻开眼睑,剃刀反过来,用刀背头部轻轻敲击红红的内侧。老姚曾在北方生活,沙尘大,用打眼治疗沙眼,如今退休回到南方,沙眼好一点了,但还是怀念打眼的舒适,可惜很少有人会做了。杨老说,打眼类似于给眼皮按摩、挠痒痒,这是从前剃头师傅的雕虫小技,为的是让顾客舒服,赚回头率。
镊子、长条小刀、耳挖、耳捻子,这是全套采耳工具。耳挖的材质是竹子,头部有包浆,像玉,微微透亮。三根长短不同的耳捻子,是细细的竹签头上绑着暗黄色绒毛。鸭子尾巴上有一小撮翎毛,油脂通过这里散布到全身,鸭毛就能防水,这种翎毛用细细的麻绳绑在竹签上,做成耳捻子,松松的,软软的,进入耳朵凉凉的,人浑身酥酥的。
耳捻子转动,老姚发出轻微鼾声。杨老给老姚按按太阳穴,捏捏大臂小臂,拽拽手指,敲敲肩肘,最后猛一击掌。老姚惊醒过来,眼睛亮亮的,困意全无。
离开老店,老姚回望老街。77岁的杨老站着送客,一脸慈祥。杨老身后戗着老门板,颜色斑驳。老街铺着长条石板,已经几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