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在外久了,间隔一段时日,我都要忙里偷闲,放下手头事务,回乡下老家待几天,静下心清一清脑,歇一歇脚,解解乏。
那些夜晚,一挨上儿时睡过的土炕,我便酣然入梦,往往不知天之将晓,呼噜噜一觉睡到天亮,多是被麻雀的吵闹声吵醒。它们在窗外叽叽喳喳,似乎在上早课,你一句它一句,虽有些聒耳,却又颇感亲切。
推窗望去,早起的麻雀三三两两,一个个身姿灵巧,眼睛圆溜,在门口跳来蹦去,继而群起飞到柴垛之上,起起落落,并不急于觅食,在这儿的空气里啄一口,又把那儿的晨光啄一下,似乎空气和晨光里有啄不尽的米粒。麻雀在干吗呢,我伫立窗前,看了好半天,方才明白一二,明媚的阳光、自由的空气,比果腹的米粒还要珍贵,每一个生命都不可或缺,更值得用心去品咂。
十多年前,我在偏远的乡下工作,宿办楼的隔壁是幼儿园。清早六七点钟,一大群孩子稚嫩的歌声,咿咿呀呀准时唱起:小草你好,小草你好,小草……每逢周末和寒暑假,园丁和孩子们都回家了,幼儿园里空荡荡的,早晨起床的铃声也不再响起,我依旧敞开着窗子,侧耳倾听,窗外小鸟啾啾之声还在,仿佛也是在唱:小草你好,小草你好,小草……
多年以后,我从乡下进城,日子陡然变得喧闹,周遭的一切,陌生而又隔膜。我显得格格不入,心浮又气躁,一天到晚门窗扃闭,足不出户,只在夜深人静时,“小草你好,小草你好,小草……”犹在耳边,细如发丝的童声,毛毛雨一样回响起来。于是,我起身把窗子开大一点,刚好看到天上一轮弯月,缓缓穿透云层,夜色似窗帘的幕布,舒展在星光之下,一丝丝细滑的薄凉,像猫尾巴拂在脸颊两边,内心如同擦洗的玻璃,顷刻之间明亮了许多。
清人王世祯,在《池北偶谈》中记述了官员高忠宪的一段心路历程:少年以气节自许,以此一念,受遣亦不畏。及得罪远窜,值风雨,困卧舟中数日,天晴霁,登岸入旅店中,忽推窗见桃花烂然,遂有悟,并气节之想亦冰消矣。主人公在流放途中,一路凄风冷雨,终于挨到“天晴霁”的早上,不经意间“忽推窗”,人生在那一刻别有洞天,如梦初醒,大有意味。而我庆幸曾在这么一个夜晚,睡眼惺忪之际,也随手打开了一扇窗户,探头往外一看,满地月光“桃花烂然”,令人心眼一亮,夜色里弥漫着青草的气息,随风沁入心房,不禁长舒口气,胸中郁结的块垒“亦冰消矣”。细想人这一生,若没有在某个早晨或者夜晚,推开过这扇窗,未曾闻到过春天的味道,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也发现不了窗外暗香浮动,草木生辉,小鸟在林子里归去来兮,太阳和月亮落下又升起,对这人间的美好茫然无知,抑或视而不见,活得沉闷又窒息,该是多么堪怜。
在一个春日,我到山里采风,信步走进农人的茶园。园子里茶树青翠,山花正是烂漫,蜂蝶纷飞,一群村姑衣袂飘飘,素面朝天,穿梭于茶树和山花之间,手心向下,指尖翻动,正忙着采茶,像鸟儿一样泼泼俏俏,在山坡上边采边唱,一路欢歌,甘甜的声音令人百听不厌。这情景,恰如知堂在《鸟声》里所写:“古人有言,‘以鸟鸣春。’这所谓鸟当然是指那飞鸣自在的东西,不必说鸡鸣咿咿鸭鸣呷呷的家奴。”由此想起,在城里这么多年,我辗转于大街小巷,何曾看到过“飞鸣”自在的村姑?也没有遇到过不羁而至的麻雀,时常见到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鸟,倒是一个比一个花哨,羽毛华丽,嘈嘈杂杂,哀哀戚戚一片,着实没什么听头,我懒得再听下去。
从他乡归来,一踏上故土,我难免近乡情怯,既期望原生的草木日益葱茏,又担忧熟识的风景物是人非。那些早已模糊的记忆,蓦地被一棵歪脖子树,一截人迹罕至的毛毛路,一条苍老的土狗,一口即将枯涸的水井唤醒,往事一骨碌儿冒了出来,历历在目,让我为之动容,依稀寻觅到了想要找回的初心。
过去的岁月面目全非,而我迂回曲折,来去皆匆匆,竟然还能身在其中,颇有“故乡遇故知”之感,这也是人生的一种归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