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三年疫情,与友人再见,她一直拽着我的手说:你老了,都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小姑娘了。
时至今日,我俩认识整整十年。
十年的光阴,是四川与云南的距离,是少女与妇女的区别。
身后的经历堆垒起来都快把自己覆盖了,如果不是身边总有人提醒,我都忘了自己赶了多久的路,只知道铆足了劲儿地向前,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在父母老去之前给予安静,在孩子成年之前不曾亏欠。
终此一生,总有一些功课是为别人付出,这是生来先享受父母付出的必经之路。
生命是一场轮回,不过是每个人的回声不同罢了。
但凡时间以“年”算,都能叠加出想象不到的结果。
十年前两个尚且懵懂天真的姑娘,对生活、对爱情还满腔热忱,如今坐在一起,无比冷静地聊着工作与生活。
我们分明还是从前的我们,却好像哪哪都不一样了。露珠里的梦想蒸发后,春风一年一年吹得繁花渐欲迷人眼,少女的心事早已吹不见。
有时候觉得成长真的是个伪命题,明明成长是为了活得更好,偏偏除了物质的丰盈,心上一片荒芜。脸上有没有留下斑点与皱纹又有什么区别呢,即便面若芳草,心也如死灰,不再复燃。
那样的年龄求而不得的人和事,到了这个年龄,也都不稀罕了。就像是小时候分明知道糖吃多了要蛀牙,就是控制不住。如今身边没有人管控,也实现了糖果自由,却再也不渴望那一口甜蜜。
二月的天气,已经有了一点春天的气息。
客栈里的玛格丽特繁盛地开满枝头,高原的阳光明晃晃的从上午晒到黄昏。每一天的云彩都是不一样的斑斓,有时候璀璨像梦想,有时候妖娆像蛊惑,更多的时候它云卷云舒,看起来自由散漫,其实是在拼命地往前赶路,像极了我自己。
从十六岁夏末,蝉鸣不再那么声嘶力竭的时候,我就在收拾行囊准备远行,一直走了二十年呐,当年父亲留在墙根的酒,如今都挥发得只剩下小半坛,即便它密封得与世隔绝,时间依然偷走了它的存量,换给了它醇厚的香。
我很想尝一口二十年光阴是什么味道,又怕醉过了头,从此沉醉不知归路,而我并不清楚前方还要赶多久的路。我连醉一场都没有资格呐。
想起少年时候的爱情,连签名都可以改为:偷你一根肋骨酿酒,从此醉得有血有肉。
而如今,车轮碾起的灰尘覆盖了少年走过的路,它们都一起消散在风中。而我,也并没有多么的舍不得,只是偶尔想起,在该轰轰烈烈大醉一场的时候,没有鼓足勇气,那些错过的宿醉与错过的故事一样,一旦错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眼角一根皱纹因此而生,终生不灭。
后来,我定居在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原,这里没有盛夏酷暑,亦没有蝉鸣嘶吼,甚至连蚊虫都少之又少。相反,这里有层峦叠嶂的山水,有终年不化的积雪,积雪之下是千年的冰川,转弯的地方是漏夜里的暗冰。
我的文字里时常开满杜鹃花、蔷薇花、紫藤花、报春花,我走过的青石板都磨出了花的纹路,没写出来的句子都是沉静的心。
一边是山,一边是水,右手握笔,左手执杯,写下来的山有挥毫泼墨的壮阔,喝下去的水,有陈年普洱的韵味。擦肩而过的游客,眉目在相逢一笑里淡去。
我从不后悔定居于此,它虽然不养我这张脸,可是它滋养着我的魂。
我只要生活在这里,身边有没有那么一个人,都不影响我岁月静好下去。
难得接待了一次家乡的游人,在娘家的老屋,我们相隔了一百米的距离,而实际上,我们隔了几十年的光阴,时间的褶皱里,都是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她说的每一个人,记忆里都是相识的,聊起来却又恍若隔世。
醒时走过的千里万里,梦里都得再演练一遍。
这一出现实版的如梦令,到底没有开出满庭芳,哪怕从根源里来,年少的大浪淘沙如今也仅剩杨柳岸晓风残月。
还不如,不要遇见。戏文里的牡丹开了或者谢了,肥了还是瘦了,落幕以后都不甚重要。
重要的是,眼下又是二月,无论去年是什么光景,今年的山茶马上就要万朵齐开,今年的牡丹,又将重新绽放。
不为过去停留的人,亦才有资格远行。
我并非不近人情,我只是近乡情怯。那些寄存多年的悲欢,我还没有做好打开的准备,所以我一直在路上,从未想回归。乡音在接待中辗转又徘徊,我在少年与中年峰回路转。四季的风依次吹来从小到大,留下了一些远亲、近邻、老友以及发黄暗淡的皮肤、斑点、皱纹。
我终于知道这世上,果真有走不到与回不去的地方,分别叫做梦想与故乡。
而我,只是孤独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