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爷爷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们说三句,他回一句,更多的时候只是笑笑,不大说话的。
这两年,爷爷的话更少了。常听家里的阿姨念叨:“老爷子的耳朵啊,肯定是聋了,天天喊他也没反应,跟他说啥都不回答。”看着爷爷从早到晚坐在躺椅上,在窗边的一小块阳光里,微眯着眼睛,任由光影在他脸上的皱纹里缓缓流淌,由明转暗,我明白,爷爷并不是听不到了,只是这辈子想说的话早已“说”完了。
爷爷出生在洛阳附近的村子里,年轻时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前后的动荡与变革。亲人们的相继离世,将他变成了孤独的幸存者,独自迈入命运的洪流,被惊涛巨浪拍打,如浮萍般随波逐流。到头来,大概是觉得语言实在太轻太轻了,爷爷的话也就越来越少了。就连这些惊心动魄的往事,我也没听爷爷说起过,而是从他那摞泛黄的日记里窥探到的。
没错,爷爷不说,但是会写。他爱文字,敬畏文字,因为他是靠文字活下来的。
小时候没机会读书,爷爷在砍柴挖菜的间隙,自学了认字和书写;战火纷飞的青年时期,他靠着给村里做文字工作,辗转流离,侥幸活了下来;成家后来到城市,爷爷与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又养活了一大家子人。
爷爷就这么写啊写,写了一辈子,记了一辈子,直到前两年,手抖得再也握不住笔才停下来。那之后的日子,从爷爷常常望向远处的浑浊的眼神里,我们再也揣测不出爷爷在想些什么。
我时常想起爷爷在最后一篇日记里写的:“我这一辈子,没什么成就,拼尽全力却也只是庸庸碌碌地活了下来。我把我这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一生,老老实实记录下来,为的也不是别的,只是对得起这支我拿了一辈子的笔罢了。好了,我写不动了,就此罢笔吧。”我想,爷爷是把想说的话,都写完了。
我偷偷拿走了爷爷笔筒里那支泛着锈的钢笔,放在我的书桌上。一天夜里,我坐在桌前,下意识地拿起钢笔,就着台灯端详着它——被陈年汗渍蒙上了一层暗纹的笔杆,质地粗糙,漆面斑驳。我手执笔杆两端,轻轻一扯,一道反光一闪而过,晃得我眼睛一眨。定睛一看,钢笔的笔尖异常光亮,竟然没有一丝锈迹,在灯光的照射下,像夜空里的一颗星星。我扭转笔杆,试图寻找笔尖光亮如新的秘密,却在笔尖的平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天夜里,我写下了第一篇文章。
从那之后,我就一直不停地写啊写,仿佛这支笔是一只储存时光的机器,里面藏了太多的心事,随着一篇一篇的文章从笔端流出。三个月之后,我的第一篇文章发表了,紧接着第二篇、第三篇……
我想是时候告诉爷爷了。可我要怎么告诉他呢?用那轻飘飘的语言吗?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用爷爷的方式——用他最爱的文字告诉他。我翻出爷爷每天读的报刊,找到了投稿邮箱,投出了我为爷爷而写的那篇文章。
很快,文章见报了。我心跳加速,手心发潮,将报纸递给爷爷的时候,眼神不知为何像做了错事,回避着爷爷的目光。好在爷爷并没有看我,只是接过报纸,像往常一样从身上摸出老花镜,颤颤地架在鼻梁上,一页一页地读了起来。我在离爷爷不远的沙发上坐下,假装翻阅手机信息,用余光关注着爷爷的一举一动。终于,爷爷翻到了那一版……
那时,窗外的阳光刚好挪到了爷爷身上,将他变成一个发着光的剪影。逆着光线,我看到爷爷微微直起身子,把报纸凑在脸前,颤抖的手让报纸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爷爷的目光在那一版停留了很久,阳光在他脸上跳动着,照亮了他微微上扬的嘴角。直到空气中浮动的细小纤维渐渐平静了,落定了,爷爷放下手中的报纸,转头望向了窗外。
那是记忆里爷爷唯一一次主动开口,他对我说:“写得很好。喜欢写,就多写,我等着读。”
我不知道在爷爷望向窗外的那段沉默里,岁月是以何种姿态淌过他的眼前的,但我看到,那些岁月落在了爷爷的眼睛里,变成了亮闪闪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