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家中宝,单看门前草。”乡村一年的时间里生产生活都与水稻有关。催芽、播种、育秧、拔节、抽穗、扬花、结实的过程中,农民要陪着耘田、插秧、除草、施肥、打药、收割,水稻的一个生育周期里,农民也跟着走了一次旅程。冬闲时,还搓草绳,做草帽;拿稻草垫在草席下面睡,又暖又香。
老孙头是老区深山里一个小山村的农民,住在一排低矮的瓦房里,房前是一长溜的稻田,稻熟时像一垛金黄色的长城。
老孙头从小就在这片稻田里打滚。十岁时与大人一起插秧、割稻、挑谷,样样都能,成了村里的种田小能手。但是山头穷,拼死拼活也养活不了人。没办法,老孙头的父母就带着他外出去了甬城,给那里的大户帮忙割稻,当起了割稻客。那时刚解放不久,干这个营生的人不少。
老孙头与他的父母起早摸黑,干起活来全身是劲,像不知疲倦的老黄牛,主人看着都心疼。割完稻也不回家,继续在主人家帮衬,间或打点零工。几年下来,有了点积蓄,买了两间旧房。后来经济发展,当地的农民都进城了,大片的水田留给老孙头他们种。再后来,城镇化建设,老孙头一家所在的地方被征迁了,补了一笔不少的钱,还建了新房给他们住。他们成了城里人,老孙头结婚生子都在那里。
一晃六十多年过去,老孙头的儿子读了书,在当地就业,赚了钱还有了孙子。老孙头成了爷爷,他早已不种稻了,只在家里干干杂活,还笨手笨脚的。
老孙头在城里的日子是好,但他不快活,病怏怏的,有一天忽然就大吼一声,我要回去种田!老孙头说的不是气话,他是憋了很久很久了。他的身体里有一片金黄的稻田在,稻苗一直在心头摇曳。
儿子有文化,识大体,答应了。回到村里,老孙头病歪歪的身子没几天就挺拔了。他在老墙旮旯里转,一阵穿堂风扫来,哇,凉爽啊,骨子都爽得壳壳响。看到石缝里长出一棵草,他笑了,嘿嘿,你还长那样嘛,只是我叫不出去你的名字了。田头的那棵止血草也还在嘛,他上去摸了摸,这不叫麻药草嘛!小时候镰刀割在手指上,流了好多血,他父亲从田边摘了这种草叶放嘴里嚼烂了,涂在他的伤口上,马上就止血了。这种草他这辈子忘不了,一看到就亲切。
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六十年过去,村里人都搬到山下去了,儿时的小伙伴们也找不到了,村里早已没人种稻。
老孙头谋划起重新种水稻的事,这是他干了半辈子又想了半辈子的事。从浸种到育秧、插秧、施肥,样样都还是那样熟练,看着稻苗从分蘖、拔节、杨花、灌浆、结实整个过程中的变化,就像带大一个孩子一样快乐。让老孙头惊讶的是现在的高山稻田没有病虫害,不用治虫打药了,稻秆清亮溜光的,让他好喜欢。水稻成熟时,一片金黄的稻穗闪闪发亮,稻浪涌动,远远飘来一股清香直往鼻孔里钻。这时候,他天天背着双手在田边看稻熟,不说话,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等开镰的日子,他干脆把家里那条旧木凳搬到稻田边坐着。因为得了更多的阳光,田垄边的稻子总是长得更壮实更高大。孙老头把凳子往稻田边挪近再挪近,秋阳从身边的柏树上照下来,他半个身子亮着半个身子阴着,稻穗摩挲,送来沙沙响声,周身被摩得很舒服。
这山里的一片稻竟然成了风景,秋天的时候有很多人跑上来看。害得隔壁那个小山村一个在外面做生意的老板看得眼红,竟然年年雇人在自家的门前种一片稻,只为中秋回家看一眼。他知道稻子在这个时候成熟,中秋回家既看父母也看稻。
老孙头种的稻米虽然不多,但山下的人常来买,说是米质上好。没两年竟让这个小山村在方圆数十里地出了名,很多人老远跑到这里来买。为什么米质好,专家的答案是日照长、昼夜温差大。
村里早年那些下山的人听了老孙头这么个事儿,都竞相回村,一年之内陆续回来了二十多人。这些人里很多有老孙头相似的经历。现在他们老了,本来就想回山村生活。这下热闹了,门前的那片稻又全种起来了,又成了一条金黄色的能摆动的长城。
门前稻花香,喜鹊来乘凉。他们来到稻田边闲谈。老孙头干脆把一些乌黑的乱石搬来,在田边做了一排石凳。石凳做成后,大家不约而同,天天坐在上面看稻子聊年成,连吃饭都坐到这石凳上。
稻田里有他们祖先重叠在一起的脚印和身影,犁铧的响声和曾经儿童的欢笑,还有鱼游蛙跳的影子。
秋天的山村,田里是摇摆的稻禾,金色的稻浪,田边是一锅阳光下的米饭和欢声笑语。世上最美的风景还是门前那片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