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亮的犁铧有着漂亮的曲线和光滑的犁面,太阳下,白晃晃的,水银镜一般。阳光打在上面,站立不稳,一不小心,便会打个趔趄。
六舅将锋利的犁铧插进泥土里,右手扶紧犁把儿,左胳膊向上一甩,细长的鞭绳甩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鞭梢并未落在前边那头正寻草吃的牛身上,而是在空中停住,发出一声哨响。
牛听到响声,知道一天的工作要开始了,头低下去,迈开步子,身上的撇绳(回牛绳)瞬间绷直。清晨的阳光打在那一身棕红色的牛毛上,油光发亮,像是裹上了一层金边。不时,有几只苍蝇来骚扰,落在牛的背上、肚皮上,牛有点儿焦躁,不停地甩头摇尾抬蹄子,但却无法赶走那些讨厌的苍蝇。我在一旁看得也着急。
牛在前边缓缓地拉着犁,后边跟着扶犁的六舅,犁尖匀速地划开地面,带着潮湿的泥土向一边翻开,像是倾斜的小船划破水面。有时犁尖会碰上一块小石头,发出“咯嘣”一声响。六舅眉头一皱,拉紧了牛撇绳,牛停了下来。六舅将犁柄压压,前边的犁尖便翘出地面,一看,犁尖还好,没被石头崩坏,皱着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六舅的脸上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嘴里低声嘟囔着,大概是在骂那块差点儿崩坏了犁尖的石头。
于是,牛撇绳拉紧,嘴里一声吆喝,正在喘气的牛便又一声不吭,低下头去接着拉犁。
牛是沉默的,人是沉默的,太阳也是沉默的,几只灰不溜秋的麻雀飞来,在牛的前腿后腿之间跳来跳去,寻找泥土中刚翻出的虫子。累了,会停在牛背上歇息,很是自在。
从地的这头儿犁到那头儿,掉个头儿,再犁回来。一个来回再一个来回,于是,一块田里呈现出两种颜色。一半没犁开的田地显得干涸,泛着白色,上面星星点点的几棵小草。那些长得大一点的草,早被我们这些孩子拔了回去喂猪,是等不到长大的。另一半翻开的土地泥土湿润松软,呈褐色,散发着泥土的味道。偶尔,会有一条来不及躲开的蚯蚓,被犁铧割成两截,在泥土里扭动着身子,大概很疼吧。
暑期里的我闲着没事,蹲在地头儿看六舅犁地或者发呆。六舅看着我说:“曲蛇(蚯蚓)不怕犁断,断了会长出两条曲蛇来。”我觉得很是奇怪,心想曲蛇可以这样,人如果割断了身体,也能长成两个人吗?
太阳升得更高了,照在毫无遮拦的田野上。牛身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六舅的头上也渗出豆大的汗珠。于是,到了地头儿,人和牛都歇了下来。憋了半天,歇下来的牛撒了一泡热尿,低头吃起草来。这时,六舅也蹲在地头,脱下脚上的布鞋,在地面磕打,倒出灌进鞋里的土疙瘩或小石子。穿上鞋,腰间的烟袋锅便抽了出来,从上面系着的油黑发亮的牛皮袋里捏出一些金黄的烟丝,装进了烟袋锅,大拇指用力摁了摁,划了一根火柴,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一旁,摆放着我和母亲送来的壶,是那种竹篾编成的外壳。茶水早已泡好,我倒好一杯递了过去,六舅端起茶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地上还放着一个洋瓷盘子,里边一盘剁碎的辣椒,一盘泼了热油切得细长的胡萝卜丝,还有烤得焦黄的几页馍片。六舅拿起两页馍片,夹上绿辣椒,就着胡萝卜丝,吃得很是香甜。
填饱了肚子,也歇了点儿力气,旱烟袋重新别在腰间,手里的鞭子再次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的弧线。于是,劳作继续。
一圈又一圈,太阳更毒,豆大的汗珠滴进土里,一滴一滴,分不清哪滴是人的哪滴是牛的。汗珠常常会遮住眼睛,六舅挥一下手,粗糙干裂沾满黄土的手背抹掉了汗水,脸上留下一道道泥水的印子。
牛的汗珠,人的汗珠,都流进了土里。农人相信,种进土里的东西如同庄稼一样,都是种进土里的种子。
除了冬天,其他三个季节六舅都会忙着犁地种庄稼。种了一辈子庄稼的六舅,一生的汗水都洒进脚下的这片泥土。种下了汗珠,也就种下了希望。六舅唯一的希望就是养活一大家子人,想方设法供表哥表姐们好好读书。
六舅是在种地。其实,六舅也是在写诗。六舅的诗写在厚实的大地上,一行又一行。六舅写的诗句,会结果子。
太阳下,一牛,一犁,一人,影子投在地上,构成一幅剪影,纯朴,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