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喜欢朝阳,因为它蓬勃,象征着希望。估计没有多少人喜欢夕阳,因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但有几次,我被夕阳深深地感动着,它的血红,它的浑圆,它的沉重,让我久久地凝望,一直到它完全的沉落。
第一次感动我的是在一个冬天的傍晚,天气极寒,我和父亲一道去丹阳镇,回来的路上,车到横溪,太阳要落山了。
路的两旁是高大的白杨,西边山上顶着的那轮夕阳,把无数的金光透过白杨的枝叶缝隙洒到车子上。
车子在前行,夕阳便把碎金一把一把地往车子上投掷,铺展,从七仙岩到莺子山,从夜合岭到云台顶,我们到哪里,它就到哪里,无论是左转或右拐,是上坡或下坎,它都不离不弃。
渐渐地,夕阳失去耀眼的光芒,变成了橘红色,变得柔和起来,静静地停在山脊上。
我以为它很快就会沉没下去,车子过了两个山口,它仍驻留在山脊,像一个巨大的车轮,给田野山川笼上一片红光。
父亲好像没有在意这一切,他沉醉在他自己的历史里。
他指着夕阳下的一个小村庄,说是他出生的地方。那地方背靠着大山,村前有一条河。
他说他7岁给地主家放牛,没有饭吃。他说他14岁跟着祖父到了朱门的斗凹给人家做长工,30岁搬到高家村盖起了两间茅草房,45岁做生产队长跪在台上被批斗,70岁修了新院子,今年90岁了,前几天还在山脚开荒。
他的脸被夕阳的余辉映得通红,两只眼里映着夕阳的影子,身上的白褂子也变成了红色。
我再次看那夕阳,慢慢地变成了暗红色,仍然顽强地守在山脊上,不愿沉下去,山川阡陌和车里的我,都沉浸在它温暖的光辉里。
第二次是一个秋天,我去西郊的金陵小镇,它东依牛首山,西临古秦淮河。
我们到达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整个小镇依照宋代王希孟“千里江水图”的色调而建,碧蓝的顶,翠绿的瓦,穿越着千年的时空,流连其间,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转至最高处的塔楼时,太阳开始落山了。
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球,挂在西边的天空。天上的云,被染成了绛紫,有着各种形状,在不断地变幻,游龙惊凤,骏马飞鸿。
夕阳的下面是古秦淮河,河水全部被染红了,在微微的动荡。到了此时,我才真正地理解了白居易的那一句:“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没有一丝的风,没有落霞与孤鹜齐飞,一切是那样的安静,好像回到了太古一般。
整个西边的天空由明艳的红色,慢慢地转成了暗红,太阳只剩半边脸了,摇摇欲坠。
它缓缓地落下,坠入云层,把云朵染成深紫。我知道我留不住它,便目不转睛地望着它。眨眼的工夫,它像一块镕化的赤金,沉了下去。
我有些惋叹,这绚烂的景象消失了,黑暗即将来临。但在回眸的一瞬间,发现东边的天空不知何时升起了一轮明月,悄悄地挂在牛首山顶。
突然想,落日有着一份博大的胸怀,该放手的放手,该离别的时候离别,它把最壮丽的山河让给了明月。
即便没有明月也没关系,歌德曾说:每天落下的是同一个太阳。这轮太阳还会升起,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地不老天不荒岁月悠长。
第三次是夏天,在新疆的巴音布鲁克,去巴音布鲁克主要就是为看夕阳,导游说那里可以看到九个太阳。
车子在大草原上开了很长时间,到达时已经下午八点多钟,新疆的日落比内地要迟得多,晚上九点多才落。
看夕阳的最佳观赏地在一座小山上,修了专门的栈道。有一条清亮的河在眼前的大草原上蜿蜒流过,共有九曲十八弯。
看日落的人很多,一层一层地站着,举着各种机子,每一个人都在用心等待那壮观的一刻。
太阳在人们的盼望着慢慢西沉,落日摇金,大地一片金色,连天上的云也是。长河蜿蜒如蟒在草原上缓缓游走。
当太阳慢慢滑行到一个特殊的角度时,曲折如蛇的九曲十八湾每一湾都映出一个太阳,犹如后羿当年射下的九个,一同放着红光。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我未曾见过大漠的孤烟,但今天亲眼见到长河落日圆,并且是九个,被大自然的这一份神奇所震撼。
在巴音布鲁克,震撼人心的不仅是这落日,更有那东归英雄的传说。
200多年前,蒙古族土尔扈特部落在渥巴锡的带领下,自沙俄伏尔加河下流起程返归,历经长途跋涉、疾病饥饿、多次战争,于1773年6月回到祖国,清政府将他们安置在巴音布鲁克草原。
在这夕阳之下,我分明看见那长长的队伍,3.3万余户,16.9万人,拖家带口,赶护牲畜,携运辎重,完成着人类历史上的最后一次民族大迁移,谱写着一曲壮丽雄浑的爱国史诗。
这世上,还有比巴音布鲁克夕阳下东归的场景更壮观的吗?
三次落日,我未曾看到悲伤与失落,看到的是温暖,是通达,是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