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里人眼里,老屋是柳婆的金窝窝。
柳婆一个人守着那个小院子,养点鸡鸭,还有几只兔。屋后坡上柳林里,是老伴的坟。李德宽常回去看看,陪老娘说说话。老屋是柳婆永恒的话题:四万六千多块红砖、二十六根梁、两百多条瓦搁子、五根主梁是楠木的、瓦搁子是水杉的,还有进深多宽、多少门多少窗户,柳婆都如数家珍。
关于老屋,柳婆还能讲出很多故事:木匠是全乡最有名的、灶房那根小脸盆粗的楠木主梁,是老伴请六个人从赵公山抬下来的……
老娘对老屋的熟悉程度让李德宽感到吃惊。别的不说,老屋有多少窗户,几十年来他心里也没数。
有时候,说着话也会提到李德亮。都是李德宽提起,柳婆从不提。李德亮是柳婆的小儿子,她生了四个,两儿两女,李德宽老二,李德亮最小,老大老三两个女儿,都夭折了。李德宽一提起李德亮,柳婆就脸一板说:“提他干啥?死在外头才好。”
嘴里这么说,但柳婆心里掐算得清清楚楚:李德亮今年该二十四岁了。六月初三生的。
柳婆心里还刻着一个日子:八年前的九月五号。那天,小儿子赌气离家出走。柳婆说:“你走了就别回来。”小儿子说:“不回来就不回来。”那年,小儿子十六岁,真就再没回来过,连音讯也没有。
后来,柳婆很后悔,她不该说那句话。
五年前,李德宽就要柳婆进城和他们一起住,说老娘一个人住在乡下孤单。好说歹说柳婆也不同意,说:“城里那日子,我才过不惯。出门就是汽车,住那么高的楼,心里慌。”李德宽家住二十六楼。
李德宽知道老娘舍不得老屋,就每个月给老娘六百块钱。
村里人说:“柳婆有福不会享。”
有人说:“柳婆!城里多好,咋不去呀?”
柳婆说:“好啥?有我的老屋好?”
“您那老屋有啥好?又老又旧,金窝窝呀?”
“就是金窝窝!住着舒服哩。”
李德宽没有办法让老娘离开她的金窝窝。
后来终于有了机会,一个人要买那个小院子。价钱出得够诱人,可柳婆就是不同意。那个人找到李德宽,让他出面做老娘的工作。
李德宽想:“一定要说服老娘卖了老屋进城住。”
那个人是真心要买,又加了两万块。
李德宽说:“妈!这价钱够高了,卖吧。”
柳婆说:“再高我也不卖。”说着,柳婆又开始如数家珍:四万六千多块红砖、二十六根梁、两百多条瓦搁子、五根主梁是楠木的、瓦搁子是水杉的……“这老屋是我李家的根,你连根都不要了?”柳婆说李德宽。
李德宽有些急,说:“哎呀!妈,城里多好,您咋就偏要守着这几间老屋?”
柳婆也急了,说:“城里有我这老屋好?出门就是汽车,住那么高的楼,心里慌。”
李德宽说:“您就守着您的金窝窝。”
柳婆说:“我就守着我的金窝窝。”
那个人无可奈何摇摇头,走了。
深秋的一天,院门口突然出现一个疲惫的身影。柳婆一下就认出,是小儿子李德亮。身后还有一个女子。柳婆心里“咯噔”一下:“狗东西!长高了,都二十六岁了……”
一块石头在柳婆心里压了十年。今天终于落下来了。
李德亮长跪不起:“妈!我回来了……”
柳婆扶起小儿子:“亮子!回来就好……”她把小儿子带到屋后坡上老伴坟前,让他给父亲磕头烧纸。
李德亮给柳婆介绍那个女子,是他老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柳婆去了城里跟李德宽他们一起过。走之前,她给了小儿子八万块钱,让他们在家好好过日子。李德宽给柳婆的钱,她没有动一分,还自己攒了一些。
李德宽问柳婆:“妈!城里好不?”柳婆乐呵呵说:“好。好哩。出门就是汽车,走哪方便。”站在客厅窗户前往外看,柳婆又说:“住得高,安逸看得远。”李德宽笑了,说:“妈!住二十六层,心里慌不?”柳婆“噗嗤”一声笑了,说:“慌啥?再高点更安逸。”
偶尔,柳婆要回老家看看。那次回去,知道小儿媳妇有了,很高兴,就又给小两口说起了老屋:四万六千多块红砖、二十六根梁、两百多条瓦搁子、五根主梁是楠木的、瓦搁子是水杉的,木匠是全乡最有名的……
李德亮说:“我们想攒钱把老屋拆了重新修楼房。”
柳婆乐呵呵说:“那是你们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