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世后有灵魂吗？”我一直认为是有的，比如父亲。

父亲是单位人，他的葬礼悼词是事先拟好的。内容大多平淡无奇，但却让我牢牢记住了。其实我记住的只有两个字：刚烈。这两个字，是对父亲一生最精炼的概括，最恰如其分的评价，成了他去而不散的灵魂。

父亲的刚烈，表现在疾恶如仇。性情如一团爱打抱不平的火，只消一点干柴作引，便会冒出熊熊烈焰。父亲年轻时才思敏捷，能力超群，作为50年代屈指可数的老牌大学生，本可前程似锦，而刚烈性情，却让他树敌无数。有人作奸犯科，他道不同不足与谋；有人不守规矩，他第一个挺身而出；有人不讲诚信，他毫不留情点名批评。他就像一根不会拐弯的铁轨，不时跟社会上的不平事撞个满怀。对手惧他，上司忌他，同事嫉他，熬到退休仍是普通干部，被当作冷笑话。好多次，他为自己的冲动、以及伤害过的朋友道歉，独独没对刚烈性格好好反思。他说，就当我这团火无意间燃着你们，给你们带来了痛，但更多带来了光和热。然而，父亲不知道，人是容易受伤的动物，被火灼伤的心，往往会跌进冰点，一生也难以释怀。而这些冰点，又直接影响和左右了他火一样的人生。

父亲的刚烈，与生俱来，不分内外。打小的印象中，每当我们兄妹仨淘气犯错的时候，考试没取得好成绩的时候，没少领教他的大嗓门和大巴掌。在家里，他的大男子主义闻名遐迩，挨揍之后，我们曾好多次发誓不再喊他爸爸，没过几天，又被他充满慈爱的小礼物感化，变成“打是亲，骂是爱”。他曾徒手和两名偷单车的小青年搏斗，浑身受伤多处，终将两人制服，事后，连派出所的叔叔也说，市里的小偷听到你爸大名就忌惮三分。

父亲的刚烈，充满了斗争。作为伟人老乡，资深嗜辣族，年轻时与天斗与地斗与坏人坏事斗，从没怕过谁。到了晚年又与病斗，鏖战绝症三年，得知实情的那天，他坚决绝食，以免拖累我们。家人逼得没法，让大夫给他注射最昂贵的核蛋白，这让节俭惯了的他如中软肋，第一次低下了他永不服输的头：“我还是吃东西吧，你们赢了。”父亲一向崇尚精神胜利，最终却败给了疾病，这便是宿命。医生说，他那个病，也是性格累积的病因。乃至他去世，许多祭奠的朋友依然叫他的绰号“老硬”。

我不知道父亲的病，是否与他刚烈性格直接相关。但刚烈让他一生怀才不遇，也让跟他的同事朋友感受冰火两重天。更多的时候，因为一身刚烈凝聚的浩然正气，让很多受过他帮助的人，至今仍沉浸在他火一样的热情里。每次被那些带温度的回忆唤醒，胸怀正义、秉持操守的刚烈，已成了他不朽的灵魂。也让我深深懂得：正者无敌，尊严无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