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是一个高高大大清清秀秀的女子。

小翠进城，第一次，是在她十七岁那年。小翠生活的小山村，当年很是贫穷与封闭。小翠上面有两个哥哥，在县城读书，小翠辍学在家，男尊女卑，在当时的乡间是常态。小翠读到初二，父亲就不让她再读了，女孩子家的，认得几个字就行，迟早是要嫁人的。斯时，她的两个哥哥正在县城读着高中，且成绩都很好。这是后来某次在与小翠的交谈中她告之于我的。这个我信，从她身上的聪明劲上不难看出。小翠也曾哭着求过父亲，她也想念书，更想进城。但父亲却板着个脸，硬生生地一口回绝了小翠心头仅存的一点希望。小翠从此在心里就“恨”上了父亲。小翠不念书了，就成天放牛。河滩，草坡，田埂之上，每一个清晨与黄昏，都可看见小翠与生产队的那头老牛如影随形的身影。那时的小翠很小，老牛很大。不消几年时间，小翠就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还是乡间的水土养人啊！这已是多年之后，小翠站在城市家中阳台之上回望那年岁月之际常常念叨的一句话。小翠进城，纯属偶然。在县城教书的大先生一次无意之中与父亲谈及县城厂子里正在招工的信息，恰巧被放牛回家的小翠听着了，小翠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清早，她就跑到大先生家，央求着大先生帮她说服父亲，让她进城，进厂子，也好当回城里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城乡差别还是很大的。能进城，是每个乡村女子心中的梦想与渴望。小翠之所以找大先生，一则是大先生从小就喜欢小翠的聪明伶俐，二则是只要是从大先生嘴里说出的话，父亲总爱听。这一次，父亲不再坚持，默许了小翠进城的选择。

小翠进城了。用她的话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有马路，有路灯，有车流，有人流，有商场，有南来北往的人，有发生在她身边的一件又一件的新鲜事。城乡的对比，热闹与冷清，日新月异与一成不变，让小翠很是困惑与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定得好好努力，做个真正的城里人。小翠要结婚了，媒妁之言，谈不上感情。但这次小翠没得选择，父母定下的婚事。男方是一个在外地工作的普通工人，是吃商品粮的，据说，男方是看上了小翠的高高大大清清秀秀且善良本份。小翠看上了什么呢？她当时的心里活动已无从得知。婚后，小翠又回到了乡下，男方的老家，一个距离县城十多公里的小镇上。从终点又回到起点，离开了县城又回到了乡下，与丈夫聚少离多，孩子一手带大，公婆关系不好，一切都是因为小翠生了个女娃。小翠也伤心，毕竟丈夫在家中是独子，那个年代，计划生育政策严，不允许生二胎。日子就那么不咸不淡地过着，直到小翠的女娃在乡下上到小学四年级。

小翠的第二次进城，已是数年之后。她一边带着孩子，一边在镇上的厂子里上班，十多年下来，她的手头有了一定的积蓄，加上丈夫多年以来积攒的工资，小翠决定在城里买房，让女娃去城里读书，也好让女娃以后进更大的城。小翠的第二次进城远没有第一次进城那般兴奋。忽忽她已三十多岁了。我是在一次朋友孩子的婚礼上认识小翠的。后来，又由于工作上的关系，我经常会接触到小翠，此时，她正在县城开发区的一个厂子里任生产主管。忙，成天地忙，已成为她的常态，孩子，只好寄宿在学校。她能够做到主管的位置，不仅仅在于她有着一手过人的好手艺，关键还在于她工作当中始终有着那么一股子韧劲儿，从不轻言放弃，从不轻易服输。月光甚好的晚上，小翠一个人，无疑是寂寞的，丈夫在外地，女娃已上大学，一个人的时间，她的心中总是空落落的。小翠开始失眠，莫名的烦恼，她的身体状况随之也出现了一些问题，腰椎，颈椎，这些个痛疼不期而至。小翠不得已，请了一段长假，只好呆在家中静养。小翠有些时候，就那么怔怔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漫无边际地想：进城好吗？是城市好呢？还是乡下好呢？父亲都不在了，原谅父亲当年吧！女娃可不敢再走我的老路了，找丈夫一定得找个每天能够长相厮守在一起的。母亲一个人独居乡下，哪天也该回去看看了。丈夫一个人在外，这些年……唉！“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好地方来好风光，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电视机里此时流淌而出的《南泥湾》，瞬间，让小翠泪流满面。她仿佛在一瞬间又回到了当年，她再次变成了那个在乡间放牛的女娃，安静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抬头远望巍巍群山，只有暮归的老牛才是她忠实的同伴。小翠关上了电视，她默默地走向阳台，抬头望天，天上有着一轮明月，心中，她的心中，斯时，还会有一帘幽梦么？何日君再来？城里城外？婚姻，生活，情感，欲望，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

小翠进城。小翠回乡。小翠在心里默默地对着自己说道：等哪天闲下来了，在一地清亮亮的月光下，一定得回一趟乡下，陪母亲住上一晚，好好地与母亲叨叨这些年来——小翠进城——一路走过的心酸与委屈，感动与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