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仲春的清晨,我早起跑步。沿着城市的边缘慢跑,不知不觉中,我跑进了一片废墟。
太阳尚未升起,一切都还在沉睡当中。只有早起的鸟儿一路陪伴与引领着我,在这座城市的边缘领略与感悟一天当中最为难得的那份宁静之美。或许是人过中年的缘故吧,我,远离喧嚣,选择宁静。而此时眼前的一片废墟正迎合了我的某种心理需求,闹中取静。
也许是吧!我四下打量起这片废墟来,这应是一座刚被推平过的村庄,在我的印象中,这是城市边缘上一处自然的村落。以前我也曾到过这个地方,所以还有点模糊的印记残存于脑中。在一片废墟之上,突现一树野桃花,花开正艳。三月桃花?一树野桃花?不是一片废墟了么,怎么还惊现鲜花的盛开?这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在这个清丽的早晨,我居然邂逅了一树野桃花,与废墟上盛开的花不期而遇。
这应是一树希望之花啊!它的主人,它的村庄,它的美丽,它的希望,却又在何方?既然是废墟,又哪来的野桃花呢?一时半会儿,我竟没反应过来。也许是当初挖掘机清理得不够彻底,又或许是开挖掘机的司机心存某种善念,让一树桃花盛开完它生命当中的最后一个春天。
而这一切,当然只是我的臆想而已,而真相又是怎样的呢?我不知道。那就问问眼前的花儿吧!一树野桃花,废墟上盛开的花,夹缝中坚挺的花,一树坚强与希望并存且盛开正艳的花。桃之夭夭,其华灼灼。这也太突兀了吧!所有的毁灭已经毁灭,所有的生存不再生存。唯有你,废墟上盛开的花,坚强固守着一个村庄最后的尊严。
故乡的村庄上,也有废墟,这是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的某种必然之归宿。熬过了多年风雨的老屋终于没能挺住,在某个雨夜里轰然倒塌,而这种倒塌,无人关注,亦无人理睬。在村庄的眼里,这是一种必然的结果。老屋旁边的树木,花草,也在那个轰然倒塌的夜晚,一起被深埋其下。村庄早已呈现颓废之势,就算有拔土而出的野花盛开,又能留住一些什么呢?什么也留下不了。
一如眼前这一整片的废墟,与故乡村庄上零星散落的废墟,并无二致。人间烟火,乡村人家,桃花盛开,是在春日。自然的节令,人为的设置,造化弄人呵!桃花火红,盛开艳丽,烟火人间,真实可触。凝眸,回望,村庄深处,悠悠岁月,宁静祥和,灿烂辉煌。而今,这一切都远逝了,一如远去的鸽声。只留下一片沉默的废墟,以及一朵抑或一树盛开之于其上的鲜花,昭示着世人,这个春天,我也曾来过。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白乐天的写意桃花,诗句隽永,流传千年,此刻吟起,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希望之花?和平之花?人类与自然所要达成的某种共识。这不由让我记起几年前的那个雨夜,在一片度墟之上,在行将最后被拆除的一座老旧的河畔人家,在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家里,餐桌之上,热气腾腾的,带有着春天特有的气息。她家的孩子是特种兵,从西南某部刚刚退役归来。席间,他深沉地向我讲述了一件关于“废墟上盛开的花”那段奇妙之旅。那一年,他出任务,去南苏丹维和,在一次任务中,敌方的一发炮弹就落在他所乘坐的车子旁边,幸运的是,炸弹没炸,那是一颗哑弹。其时,放眼望去,他发现,硝烟弥漫,整座城市都快变成一片废墟了。同车的战友,一个个的都快速地下了战车,成战斗队行,保护着一个拆弹专家拆解炸弹。他当时负责警戒的地方,就在某一处倒塌的楼房边上,几乎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挂在断裂的窗台上的一盆鲜花,其时,盛开正艳。这与战场的氛围极不吻合。他第一时间感受到了那份久藏于心的某种震撼。啊?废墟上盛开的花!
战争,硝烟,和平,鲜花。在那一刻,是如此折磨着他那颗不平静的内心。他归国时,什么也没带,只带回了那盆战场上的鲜花,那盆在废墟上盛开的花。后来,又在一次出任务时,他的一位年轻的战友在激战中为他挡了一颗子弹,血花四溅,一个鲜活的生命瞬间就没了,战友倒下了,他活了下来。也就是在那一年的清明节,他一大清早就来到了墓地,西南边陲的一处烈士陵园,手捧着那盆从南苏丹带回的废墟上盛开的花,庄严地摆放在牺牲的战友墓碑前,一盆来自异国他乡的鲜花,一个中国军人标准的军礼,一座沉默无语的墓地,一片无法言说的荒芜。远去了,一切都远去了,天空之下,大地之上,一个人,一座墓,一盆花,一生情。
在这个春天里,和平,阳光,温暖,鲜花,离我们是如此之近。战争、阴霾、寒冷、废墟,离我们又是那么遥远。废墟上盛开的花,站在远逝的抑或现实的废墟之上,面对一片庞大的虚无之际,这一瞬间,或许我们才可以听懂百花、万物、一片片的废墟的言语。
废墟上盛开的花,希望之花,和平之花,生命之花,美丽之花,于我们而言,在每一个春天里,它们都是那样地遥不可及又是那般的真实可触。它们,在我们的内心深处,从来都不曾缺席过,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花儿开在春天里,花儿开在记忆里。一花一世界,万物生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