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我轻轻地展开《汪曾祺系列作品》文集，浮躁的心情犹如干瘪的旗枪茶骤然遭遇开水，顿时舒展开来。

我的藏书中，最多当数汪曾祺的书，小说、散文、各种选集，且各种版本基本都有。凡逛书店，遇汪先生的书必买，还时不时网购，二三十年下来，汪先生的书竟然占据了一小半书架，最新入手的就是《汪曾祺系列作品》，共9册，不能说是《汪曾祺全集》，但可能也是比较全了吧。

初识汪曾祺是在1980年冬日的一个午后，当时我还在念高中。语文课照例是我偷看小说的黄金时间。在一大叠教科书的掩护下，我窸窸窣窣地翻阅着从街上书摊刚刚租来的《北京文学》。渐渐地，我被一篇名叫《受戒》的小说吸引住了。直到老师点了我的名，我都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问题。在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声和老师的严厉目光中，我却牢牢记住了三个字：汪曾祺。

此后，我发疯似地搜罗汪曾祺的文章，但凡是拿到新的文学期刊，先看作者栏。一旦发现“汪曾祺”这个名字，这一天就成了我的节日。接下来就是怀着朝圣般的心情，毕恭毕敬地将汪曾祺的文字一字不漏地抄下来。套用现在流行的话，当时状态叫“发烧”。

1982年，我读大二，知道汪先生出了一个集子，遍寻不着。学校图书馆明明有这套《北京文学创作丛书》，可唯独缺了汪先生的这本，显然是哪一个汪迷先下手为强了。急中生智，我致信《北京文学》编辑部转汪曾祺，信中劈头一句就是“汪老头”，并大言不惭地自称是“看着你长大的——几乎看过你新时期以来所有发表的文章”，想伸手“讨”一本著作。信发出两个多月后，我差不多忘了这事，不料这时，一个落款写着北京榆树村的大号信封却不期而至。翻开墨绿色的《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扉页是“汪老头”秀丽的毛笔字：“赠吴钊谦，汪曾祺，八三年十一月”。

之后，汪曾祺一直伴随着做文学梦的我，我痴迷地摹写汪味文章。然而，汪曾祺至纯至美的文字不是那么容易摹写的，倒是书架上的“汪曾祺角”，慢慢变得丰厚起来。

前年偶染小恙住院，我随手带了一本《汪曾祺短篇小说选》，被主任医师看到了，他惊喜道：“你也喜欢汪曾祺？”我也惊喜道：“你也喜欢汪曾祺？！”于是，我们从《受戒》《大淖记事》《岁寒三友》一直聊到样板戏《沙家浜》，聊到“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人一走茶就凉”，唱词间巧妙地藏着汪先生的一个数字游戏。

事实上，早些年汪先生的书还是比较小众的，但汪粉却如醉似痴，欲罢不能。他笔下不过是寻常风物，四时花草，风情美食之类，几无大是大非，大喜大悲，大开大合。字淡文平，波澜不惊。然而其淡，是饱经沧桑之后的冲淡。其平，是历尽奇崛之后的平和。看似平和冲淡的文字组合在一起，偏偏有一股说不出的韵律和魔力，也许正是因为这股魔力，汪先生离世愈久，汪热愈盛，汪粉亦多。

爱屋及乌，我也甚喜欢汪先生的字画。汪先生各种版本的选集中，多有他自己配的插画。画也多是寻常风物，基本上是茶余饭后遣心抒怀的尺幅小品，寥寥数笔，涉笔成趣。其画大多有题和跋，意趣盎然，妙趣横生，看似“随口荡荡”，实是汪先生传统中国文化和中国民间文学深厚学养的滥觞。

汪先生的字有一股扑面而来的静气，我忽然想起了两句宋诗：“静观万物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是的，细品其文其画其字，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得之气。所谓自得，大概就是恰到好处、各安天命、乐在其中的意思吧。

记得汪先生说过，人们看文学作品，看过一遍就知道了故事，为什么还要看第二遍第三遍呢？主要是看文字之美，或者说文字的味道，而味道，正是作品的文学性艺术性所在。

我看汪曾祺的文章就是这样，随便什么时候，随便翻到哪一页，都能看下去。初看有点淡，渐渐有回甘，慢慢觉微醉，仿佛进入了一个语言的磁场，那些看似寻常的汉字，通过他的排列组合，仿佛有了魔性，让人百看不厌，越读越有味。

有人说，汪先生最大的贡献，是发现了汉语的别样之美，或者说，提供了汉语的又一种可能性。诚哉斯言！